冬天太阳落得早,酉时的华山就黑成一团了。谢云流背着手从山下酒馆晃到天街,瞧见今儿卖水晶糕的还没收摊儿,顺手买了两块。没有月亮,太极广场点了灯也不怎么亮,稀稀拉拉几个弟子在摸黑插旗,这个点也不怕饭堂没了饭?谢云流看了几眼又晃走了,嗯,现在的这些小辈练剑倒还算是有模有样。 一路走到太极殿门口,谢云流瞅瞅窗纸透出来的灯光,啧了一声,在门外的石头上磕了磕鞋上的雪,又在门口毯子上蹭了蹭,转头爬梯子上了房顶,满意地看到自己晾的风干牛肉还没被猫叼走。 等会儿他一进门,李忘生肯定又是在就着那点冷茶批公文,然后规规矩矩和他打招呼。谢云流无聊地在心里想,一边推开了外间的门。 “师兄回来了。” “嗯。”看吧。 谢云流掀开内间的厚帘子,李忘生拿着笔在桌子旁批什么乱七八糟文书,他把手里糕点随便一放,提走李忘生的茶壶坐到外间的炉子上。等水开的时间正好洗个脸,再重新拎着热茶进去给他换上,哼,李忘生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喝点热的? 谢云流往茶案边一坐,端详端详镜子,又回头瞧瞧李忘生,手一伸捞了个罐子打开。于睿丫头送的绵羊油倒是还挺好用,就是,凭什么同样七十多的年纪,李忘生看着像六十的,他要看着像八十的?想他谢云流年轻时,哪个小姑娘见了不是先倾慕于他,现在倒好,别以为他不知道那群兔崽子们背地里老头老头地喊他。 有那么老?他在椅子上坐着不动,不过李忘生肯定这时候会过来,谢云流挑了挑眉从镜子里往那边瞟了眼,李忘生果然放下笔溜达过来坐下,接过他手里的小剪刀。 谢云流眯着眼靠在椅背上等李忘生给他慢慢修理胡子。李忘生和他念叨纯阳宫里又不知道哪个小崽子今天又上房揭瓦了,他心说还不是你惯的,揍一顿就好了,嘴唇带着胡子动了动,李忘生就熟练地把剪刀尖避开。谢云流抹抹脸,看李忘生放下小剪刀,那他必然左手会先撑一下桌子—— 李忘生左手扶了下茶案站起来,唉,李忘生就是这么无趣又好懂。 “师兄往后还是少喝些酒。” 谢云流不说话托着下巴,忽然瞧见些点心渣。 “天儿来过了?” “嗯,”李忘生想起什么笑着道,“天儿趁我不注意拿师兄的剑玩,谁知道剑没拿起来反把地上砸了个坑。这孩子倒有几分像梦阳小时候,机灵得很,他怕你回来揍他,早早跑去祁师弟那边躲着了。” 谢云流瞪着他:“谁会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李忘生不理他,自己坐回书桌边继续看,谢云流瞪他半天不见他回声,不甘心地挨过来,“李忘生,我们认识快七十年了,你怎么还是那么讨厌?” 李忘生随便抬了抬眼皮,瞧瞧他师兄又在犯什么病。 “你这是什么态度?”谢云流抢走他手里的笔扔到笔洗里,“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许喝凉的不许喝凉的你哪次听了?我这几天一整天才从外面回来,你也从来不问问我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你就这么无所谓是吧?” 李忘生心里缓缓浮现一个问号,“那师兄去哪儿了?” “李忘生!”谢云流怒锤书桌,“你敷衍我!” 李忘生又好气又好笑,师兄怎么年纪大了还越活越回去了?他拿出布巾来给谢云流擦擦手上沾上的墨汁,“那师兄不如留在纯阳宫接管宫内上下各项事宜,我一定尽心竭力从旁协助,决不敢有一丝一毫怠慢,如何?” 谢云流听他说这话满脸震惊,像是第一天认识李忘生一样蹭地把手抽回来,“李忘生你自己过吧!我要离家出走!” 说着拿大黑毛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拎了剑抬腿就走,李忘生还没来得及去拉他,他已经冲出门消失在一样黑的大半夜里了。 把人气跑了?李忘生瞠目,想自己去追,又怕师兄气头上不肯听自己说话;有心派个弟子去寻寻,转念一想还是别坑人家孩子去往枪口上送了。 叹气,想来师兄气消了会回来的吧。
谢云流没消气,谢云流在太极广场逮到了最后几个没跑的弟子。玉虚和紫虚的?管他什么虚,通通教训一遍再说。 每个人进行一次亲切友好的教导之后,瞧瞧滴漏都快三更天了,谢云流收了剑挥挥手把人放走了,小崽子们还一个拖着一个的,瞧着身手还可以,怎么那么不禁打?真没意思,谢云流背着手哼了声,他一直留心四周,结果李忘生真就能这么久一个人也不派来寻他! 李忘生没救了,谢云流糟心地想。 活动了半天倒是觉得夜风确实有些冷意,他这么跑出来,李忘生不会一直等他到现在吧?他那身板儿也不怎么结实,大夫嘱咐他应该早点休息来着。 谢云流便想边往回迈步,越走越急,最后直接运了逍遥游往回飞。 我才不是担心他,我只是怕他病了还要我来煎药。谢云流安慰自己。 一落地却发现李忘生早把灯都熄了,只给他留了个门,谢云流悲从中来:他在外面生了这么久的气还怕他生病,结果李忘生居然悠哉地先睡了! 好你个李忘生,还我原先乖巧可爱又懂事的师弟来。 谢云流愤愤推门进去,手下还是轻了几分力度,一进内间果然李忘生朝内侧卧在榻上,正要自我哀叹一下,李忘生忽然翻身起来点了床头的灯,把他照个正着。 “师兄,你回来了?” “……” “师兄不生气了?” 谢云流不肯理他,脱了大氅抢过他的被,背对他躺在另半张榻上。 李忘生无奈地坐起来,叹口气道:“我以为师兄愿意回纯阳,必是已经释然当年之事,也便不欲再多谈,没想到师兄竟是还对我有所误会……” “你提这事干嘛?”谢云流一骨碌从榻上翻起来,瞧见李忘生弯着眉眼笑着瞧他,才发现自己大约又中了他的套,哼道,“李忘生,别每次一有事就拿这个转移话题。” “那师兄到底在气什么?我心中是如何仅师兄一人,师兄自己不明白?” 谢云流见他认认真真发问,耳后久违地有些热,“行啊李忘生,你哄人的本领怎么一套又一套的?这几十年功夫没多少长进,嘴皮子倒是厉害不少。” 李忘生马上顺毛:“忘生知错。师兄不喜欢?” 他……他当然喜欢,七十年来一直喜欢。喜欢到他出现在每个爱恨交织的梦里,喜欢到甘心从此灵魂都被他所拘。 谢云流清了清嗓,下床拎了之前的水晶糕别着头递给李忘生。 李忘生疑惑道:“天儿在祁师弟那,要明天才来。” “给你的,我还不知道你?我不看着你,你准又不好好吃晚饭。” “……可是我洗漱了。” “那就再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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