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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尚公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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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尚公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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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2 00:2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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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打花零落。
江岸的桃花昨日方绽个彩,老天却未怜香惜玉,夜里赏了场狂风骤雨,把嫩蕊粉瓣全打个干净。马蹄哒哒一过,碾了半数作泥尘,看得周遭的姑娘很是心疼。
好在总有几株腰杆子硬的,尚还顶着一冠满枝粉面色,直至风再吹过,又吹落一地笑靥花。
风迷眼,姑娘们再抬头,心思却不在桃花上了。桥尽头驿站侧,来了位策马的,身板坐得直,遥遥一望去,面容也端正。他把马还了,踱步的身影被桃雨掩得朦胧又幻梦,发尖还带着些清晨的露,衬得整个人更清灵,眉眼也似打湿的卷,笔锋锐又利,正是浓墨一点。
他抬眸,对上姑娘们的目光,桃雨恰巧一滞,不再遮那副多情眼,便有娘子轻叹一声,怎的停了。
听上去好嗔怪,好抱怨。
雨停了,这下可没有把手里的伞借与的理了。
她们看向那长得俊的小道长,默默把伞放下来,均是露出羞赧的笑。为首的正想用眉眼传个讯,小道长反而先有了动作,银白剑登时出鞘,吹落满枝桃花,连带着方才在上头落的雨,噼里啪啦一道坠下,把姑娘们的发全打湿了个遍。
“你……!”为首的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
“雨停了,再送你们一场。”谢云流笑一声,语气尽显古道热肠,把剑归了鞘,“不用谢啊!”
——
谢云流甫一进酒楼,二楼便来了动静,生怕没人晓得权贵在这儿似的,排场极大。一干人影穿着素的花的繁的简的各不同,均是拥着最中间那位,李重茂对他挥挥手,示意他往上头来。
谢云流闻到些酒味,脚步挪得快了,两步并着三步走,很快蹿上楼。
李重茂见他落座,忙将那群酒友遣散,雅间里头登时空出不少,连带着空气都沉下些许,可算是应了那松竹兰菊的幽静装潢,不致太浮躁。
“云流兄,你可算来了。”他道,“先前让我安排的住处我已找好——你要在长安久住?不回山上去了?”
“晚些回,师父让我找东西,事关重大,逃不了债。”谢云流啧一嘴酒,似是不太满意那口味,眉也皱巴得紧,“保人呢?地契呢?要半柱香里头再不来,我先同你一道去看看那宅子。”
“都在路上,不必心急。”李重茂问,“云流兄,你这找个东西,至于要在长安待那么久?”
见他点头,李重茂更好奇:“吕道长这是要你找什么啊?”
谢云流顿了顿,欲言又止的,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提:“……他让我找尘缘。”
怪了奇了,让谢云流找尘缘。
李重茂想揶揄,但见对方神色苦恼,又不像是能开玩笑话的场合,只得噤声不语,静听着对方嘀咕郁闷。
“云里雾里说了一大堆,难得一句都没参透,唯一能听懂的便是让我去找尘缘。”谢云流自袖口掏出枚靛蓝锦囊,“师父还说,这尘缘和我日后的杀劫有关,须得好好对待。届时若是遇到了那人,就让我把锦囊打开,里头有他给的指引,可以好好确认一番。”
杀劫二字还是给人不少震撼冲击,偏偏要挨劫的人神色淡淡,跟丝毫不在意似的。李重茂自认局外人,也不好再置喙,只把目光抛向那锦囊口早已松脱的绳,故意笑道:“你开过了吧?”
“又没符咒附在上头,轻轻松松能开的东西,我为什么不开?”谢云流理直气壮,“可惜就是套八字,没什么特别的,瞧着命格还挺脆。我估摸着此人啊,怕是活不过二十。”
李重茂凑过去想看,被谢云流挡住了。
“命薄的……那云流兄这杀劫,应是好渡了吧?”他道,“自古红颜多祸水,云流兄那命煞,正巧落在红鸾也说不准。因而吕道长才让你找尘缘,早日找到她,局势便也可控些。”
谢云流囫囵摇摇头,蓦地爽朗笑起来:“无妨,高低总不会折在一个姑娘上头,我这眼光高,除非天仙来了,否则怕是瞧不上人的。”
“万一呢?”李重茂却道,“云流兄,凡事不可讲绝对,这个年纪,多少都会对姑娘家动些心思。”
“真当我是你?”谢云流嗤一声,“真动了心思又如何,还能允许她把我的命害了不成?大不了在她害死我前,我利落些斩了她便是。”
玩笑话惹起一阵滔天,李重茂一拍桌,笑得很是夸张:“是!是!云流兄很有先见之明。”
谢云流却没同他一块笑,半晌把酒杯缓缓搁在桌上,沉下肩叹口气:“玩笑话罢了。”
“倒是你。”他道,“挺心狠手辣啊。”
“何以见得?”李重茂道,“自己的命若是真跟旁人的命一块放上了秤杆,脑子但凡正常的都会选自个儿,何况云流兄这样的聪明人?”
谢云流没吭声,似是懒得再回他,转而合了眼小憩,任由话茬掉在了地上。
李重茂尴尬扯扯嗓,目光飘到屏风那点点梅上,恰好捉到幕间道道人影:“应当是保人来了。”
耳朵听到些动静,谢云流顺着他目光瞧去,姗姗来迟的牙人同保人一道咧个笑,瞧着挺面熟。他也不去追究对方是何时出现在李重茂身边刷的脸,等着人递房契,却听楼下骤然起了动静。
熙熙攘攘一群道士,惊叫连连进了酒楼,竟是生生被人打进来的。
谢云流皱起眉,手方覆上剑柄,便听保人道:“又是这群假道士。”
真道士挑挑眉:“假道士?”
“谢道长。”保人对他客气拱手,“方才咱从城西赶来时,就瞧见这些道士在李家前头招摇撞骗,显摆的尽是些学艺不精的三脚猫功夫,还非要揽些瓷器活,下场便是如此了。”
“李家?”谢云流问,“哪个李家?”
“城西那李家,云流兄竟没听说?”李重茂纳罕。
“……我该听说吗?”谢云流看向打人的几位家丁,手脚功夫均是干净利落,不似寻常富贵家里头的魁梧莽汉,招式再厉些,怕是要见血,“揍挺狠啊。这是颁了个什么瓷器活,至于让江湖骗子冒着这风险来招摇撞骗?”
“还不是为了那位千金?”李重茂嗤道,“一年前搬到城西就可大动静,姑娘家自立门户就够怪了,迁来的排场还极大,像是生怕旁人不晓得这李家的小姐,是个非富即贵的,惹不起也碰不得。”
谢云流了然:“那你见过她吗?”
“我倒想见,可这小姐从未出过门,那张脸啊跟身份一个样,都神秘得很。”李重茂道,“照理说这家底丰厚的乔迁到此处,都会出来打点一番求照面。她倒够狂妄,一入住便大门紧闭到现在,偌大的府邸,平日也只有管事在进进出出采买东西,做贼似的。”
谢云流挑挑眉,似是来了些兴趣,可李重茂话锋一转,又是一句警告:“云流兄,我看这姑娘的身份,遮遮掩掩的,怕是不简单。”
保人牙人望一眼,识相退回屏风后。
“我又没看中这姑娘,你急什么。”谢云流道,“皇家的事,你总该比我清楚,既然那么怀疑这姑娘的身份,怎么不干脆去打听打听她是哪家的宝贝女儿,又是哪家的宝贝姊妹?”
“打听什么?我现在每天来这儿瞎混,就是为了离那群人远些。”李重茂道,“最近朝堂局势变幻得厉害,一群狐狸在憋坏招呢,我还是小心为上,免得一着不慎,落了个垫背的下场。”
“那便不掺和。”谢云流道着,又鬼使神差把话题转回来,对着屏风后的保人喊一声,“哎,所以李家到底颁了个什么活?”
“回谢道长。”保人道,“李家那小姐出了事,半月前突发高烧,昏迷至今都没醒。”
“管事的对外说是生了场大病,想重金请些好郎中来瞧瞧。可住周边的都说夜半窸窸窣窣的声响大,落水的声又扑通起,怕是有邪祟来夺人命了。管事一听这哪行?赶紧找道士驱邪。”他道。
谢云流一瞧楼下那阵仗,很是不解:“找道士就找来这种货色?”
“是呀。学术不精便罢了,一上来就往人闺房里闯。”保人道,“这可把管事气得不轻,能办事的找不到,还净来一群瞎掺和的。咱路过时还听他在骂,说这偌大的长安城,竟是没一个靠谱的道士能救救他家小姐。”
李重茂看向谢云流,后者抱着胳膊看似不为所动,指头已然在玩剑上的穗。
不出所料,谢云流开了口:“没个靠谱道士?这话我可不爱听。”
李重茂见他竟起了身,忙道:“你不是还急着看房去?”
“还真是。”谢云流恍然一拍掌,摊开契在上头随处摁个印,对着李重茂扬扬下巴,“剩下的交给你了,这宅子毕竟是你挑的,眼光不会差,我信你。”
“……”李重茂毫无被信任的欣慰感,“云流兄,你这把事都推给我,我也不是闲人来的呀。”
“你不闲吗?”谢云流惊叹,“方才和一群人在这儿玩姑娘吃花酒,我还以为你很闲呢。”
“……”李重茂默了,“若不是为了等你,至于这么消磨时光吗?”
“听我的吧云流兄。”他道,“城西离这儿远得很,去李家凑热闹怕是要耽搁好多时辰,咱们早些去,早些安顿了,再去考虑考虑这事儿行不行?”
谢云流表情有些松动,于是李重茂揽过他肩膀:“走吧,你那宅子啊步行段时候便是醉仙楼,看完咱还能去那儿吃些佳酿。”
桌上剑被李重茂的胳膊一杵,带落了一旁的靛蓝囊,谢云流将它拾起,心有冥感似的,鬼使神差之下骤然变了主意:“不成。”
“怎么又不成了?你不去,这宅子里头东西要如何布置?”李重茂叹口气,只得把最后一道理由搬上台,“云流兄,不必去凑李家的热闹啊。你也晓得我没说出来的话,那姑娘身份不简单,怕是跟皇家有牵扯,你可别去瞎掺和。”
“宅子里头的东西自然是你买,随便购置些便好,北海王眼光好得很,自然不会叫我失望。”谢云流却道,“走了啊,晚些忙完这厢事,我再来寻你。”
李重茂忙去拦,可还是晚了一步,谢云流取了剑踏上二楼栏,对着帷幔间隙翻身一跃,道袍猎猎响。
家丁揍人走到一半,眼前突然又多一位,惊吓之中正要抬手,却被谢云流一招化劲:“且慢。”
“管事的呢?”他问,“这些道士不行,不如让贫道试试?”
——
家丁没把这位突然冒出的年轻道士放在眼里,挨了顿揍后倒是老实,为首的被摁着要害,只得敛了怒气,咬着牙领谢云流去见管事。
小老头被面上五光十色的打手吓得打个颤,见谢云流招呼打得还算有礼,这才把惊恐的心放下不少。可一瞧对方这年龄,又免不得打起鼓,生怕来了个驱鬼不精的武煞,届时赶又赶不走,留也留不得。
谢云流一路上还净跟他打探情况,叫他更慌张。
“管事啊。”他问,“你们这小姐年方几何,白天还是夜里生的啊?”
管事没理。
“哎,您要不告诉我,我可驱不来邪啊。”谢云流道,“这样吧,不如告诉我您家小姐生辰,届时我备些薄礼送到府上来如何?”
“可别。”管事道,“您若是能帮我家小姐,这礼该是我们送您。”
“我不要礼,就确认些事。”谢云流道,“告诉我你们家小姐的生辰八字,我有用。”
“……”管事汗颜,“谢道长这般厉害,怎的自己不算算?”
马蹄踏着响,管事纳罕一转头,只见嘴突然停了嘚啵的人开始捻指,瞧着样子,怕是真在算个什么名堂。
“这如何算得出?”管事嗤笑,“谢小道长别白费力气了,一路上打听那么多,若也是奔着我们家小姐来的,现下反悔回酒楼还来得及。”
“怎的算不出?”谢云流嘶一声,“我这一算啊,估摸出来你们小姐现下年方二八,寅月子夜生人,命里阴煞重得很,怕是出生的地儿也不太好——总不能是死人堆出来的?那便是一出生便死了娘。”
管事惊愕地瞧他:“你——”
“怎么?我算对了?”谢云流瞧着竟比他还惊讶,面色转瞬凝重不少,“……我再算算,你们家小姐这命里水泛木浮,缺金无火,怕是身子素来不好,请了好多郎中也调理不得。有些胆大的,或许还会背地里嘀咕几句,说你家小姐,怕是没几年光景好活。”
管事真是见了鬼了:“你,你——”
谢云流被他惹得也一惊一乍:“别你啊我了的,到底算得对不对?”
“道长真是神机妙算啊!”管事登时变了脸,对他恭恭敬敬起来,“我家小姐情况确实如您所说,毫无出入!”
谢云流却瞧不出有多开心。
“唉,道长,您说这……”一张沉默的臭脸看得管事心惊肉跳,“这可如何是好?瞧谢道长这模样,难不成我家小姐这短命相已成定局?”
谢云流摇摇头。
“道长的意思这是有解决之道?”管事忙行个大礼,“道长,还请您帮帮我们小姐!”
谢云流掂着那靛蓝袋,忍不住叹了口气。
“谢道长!”管事以为他是嫌多了一事,生怕人反悔,忙请他上车,“不论如何,您先去见见我们小姐吧!还请帮我们小姐渡了这一劫,日后再如何,恐怕也是小姐的命数,我们不强求您。”
“我只帮这一趟忙。”谢云流道,“你家小姐于我而言危险得很,再多浑水,我不敢淌了。”
管事哪知自家小姐竟有如此能耐,只得连连先应着,将人供上了车。
“哎,对了。”谢云流掀开帘,“我听朋友说,你们家这小姐不太爱出门,又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管事失笑,“不爱出门,谢道长这不是把谜底标在问题里头了?”
“她不爱出门,可怎的连带整个李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奴仆,都遮遮掩掩的?”谢云流问,“难道那么多人,都不太爱出门?怕是你家小姐身份不简单吧?”
管事也是头一回遇见问得如此直白的人,尴尬笑笑不做声,帮他把帘盖了回去。
谢云流叹口气,靛蓝袋往空中一抛,再伸手接住。
要命数也能像这袋一样好掌控。他想,那还担忧什么尘不尘缘,杀不杀劫的。有人要救,有人能救,他必然要去。可这事儿一旦跟自己的命牵扯上,那就变了味。救的到底是白蛇还是东郭?难算,算不透。
只是这姑娘既然叫他碰上,那也没法子再躲。或许命里该有一劫,如何来如何历又如何解,总不是现下的他能预见的事。
罢了。他把袋子收回袖中。
走一步看一步吧。
——
管事的带他进了李府,够大够气派,连带着李姑娘的身份也越来越叫他不安。谢云流忍不住想,这杀劫,怕不是因着没驱成邪,又见了姑娘本人模样,就要被灭口在里头吧?
那这大宅院可难逃,弯弯绕绕的。他琢磨着,把入院的地形和大小路统统记在心里头,管事的却适时停了步子,对他一拱手:“谢道长,到了。”
谢云流望一望周遭,背阳的房,竹斜梅也歪,好差的风水,真是嫌死得不够快。
“小姐的屋子前几日还没可怖成这样。”管事尴尬道,“怕是真引来什么邪祟。”
“估摸着是。但看样子只是在外头逛,没敢进屋去——你们家小姐运气蛮好。”谢云流踱几步,看着墙后深林一片,忍不住皱眉,“……老管事,这么吓人的林子,总不能也是前几日刚变的吧?”
“……”管事望天,哪能听不懂他言外意,“三少爷选的地,咱们可置喙不得。”
“那你们家这小姐,不太讨兄长喜欢啊。”谢云流叹一声,“早日换个住处吧,这儿可不算什么养人的好地方。就你家小姐这命格,迁来一年才中招,已经算得上是奇人了。”
“谢道长说的是。”管事苦着脸,“等小姐醒了,老奴去问问她意见如何。”
谢云流点点头,同他一道进了屋。
药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一呛,一瞧炉上可不就正烧着壶,呲呲冒着气,掩得床上人更看不清身形,遑论面容。
帷幔层层白,好不吉利,跟丧礼似的。谢云流打量着床上人,隐隐约约能瞧见胸口平坦一片起伏——呼吸很轻浅,不似寻常高烧的病患那般促急,看着倒真不像得病。
“你家小姐可曾清醒过?”他问。
“偶然清明过几日,可不论我们如何问,她都不吭声,眼也瞧不清东西,反应慢得很。”管事道,“道长,您看这是什么邪祟附上来了?”
“怕不是邪祟。”谢云流道,“你家小姐这是丢了些魂,丢得还不少。”
一句话吓坏了管事:“啊?丢魂了?”
“这平日里身子差成这样,估摸着也和丢魂抛不开关系。现下高烧如此,应当是又丢了哪一魄。”谢云流道,“我先将你家小姐的魂唤出来,这一直昏着,能瞧出什么?总得问问本人情况。”
“来,那个烧药的。”他道,“你过来,把你们小姐扶起来。”
侍女被点了名,忙起身踱到床旁,扶着床上的人起了身。
谢云流徒手起了符,捏诀捏到一半,窗外风却骤然入堂来,刚好吹起那层帷幔。白纱浮浮沉沉,将眼前人的面容露了三分,看得谢云流一愣。
最先留印象的便是眉心那点红,在一众白间恍如雪中一点梅,冷冷冽冽,配着浓墨的眉,疏然得叫人心惊。可偏偏那双眼又是温柔见的,懒洋洋地抬起些,还带着水光潋滟,欲语还休地瞧着他。
明明丢了魂的人,目光最是痴板,谢云流却觉得这双眼里头,情与魂可要比常人多得多,配着眼尾淡淡的红痕,一下子把他的心勾走大半。
怎么个事?他茫然地想,这人他应当是没见过的,可为什么一双眼看起来如此熟悉,叫他止不住地心慌?
他好不容易把符画完,正要将魂唤出来问个清楚,却见面前人弯了弯唇,好似乐于见他那副无措样,轻轻笑了笑。
三清在上。谢云流呆愣地想。
这杀劫,弟子是非历不可了。
符骤然掉在地上,帷后的人也脱了力倒回侍女臂中,管事疑惑凑上前:“谢道长,出什么事了?”
“……”谢云流忙回了神,脸和耳都红得吓人,“无事,我再来一回。”
他咬咬牙,对那侍女道:“你把她眼睛遮了,不准让她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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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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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2 00:2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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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静经念了一通,心里头这莫名的情绪总算按下去不少。谢云流深吸口气,速度画符催了火,帐后的人复又睁开眼,眸子深得跟潭水似的,丢块石子也起不了波澜。
谢云流忙撇过头,直到侍女手忙脚乱把对方眼睛捂了,这才敢直视那张朦胧面。他念诀将那符寸寸燃着,符尾残灰顺着风落在面前人额心,燎起一片红,却也没叫这小姐有什么动作,面上依旧淡淡然,话也不吭。
真怪了。谢云流想,刚烧的灰都不怕?
他伸手去抓对方的腕,果真冰凉一片,再触一触眉心,方才被燎的地儿也不见暖,仍像死玉般寒。
管事瞪着眼,瞧着他那上下其手模样似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噤声。
“常人高烧至此,早烫成块芋头糕了。”谢云流抚着她的手,思索着喃道,“可你家小姐皮肤凉得很,触之无汗,跟死人也无甚区别。”
“……谢道长。”管事尴尬道,“可否请你先把手拿开?”
谢云流瞳孔一颤,像被烫了似的,迅速把娑着掌心的指松了。这一松手,那小姐倒是有了动静,指尖微颤着,触及谢云流的,更是叫人连连退避。
“你……”谢云流坐立难安,说话也打了结巴,“你觉得哪儿不舒服没有?”
帐后人摇摇头,随即又颔首,一只手搭上胸口,自上而下地来回轻抚一通。她不肯说,谢云流却懂,缺了尸伏二魄的人,浊气郁结闷顿,通身都似死人凉。
他抬眼看向对方,风恰巧又灌进来,这下来得猛了,吹得白纱纷扬乱舞。侍女的眼尾被纱刮了,疼得她忙闭上眼,手也忍不住松开,又将那双眸子露个彻底。
谢云流这会儿却敢大胆打量了,只因李忘生额心那道烧痕竟是迅速痊愈,片痕不留。
他回忆着师父讲过的话,知晓这类愈合都是表面功夫,内里仍是坏死肉,恰恰最易招邪祟——房外那歪斜梅松里栖的邪鬼,怕就是因此循了声来,纷扰连连之下将人折磨成这般病样。
可怜可叹。他盯着那张脸,忍不住惋惜,毕竟小姐的眼实在漂亮得很,眼睫那般长,被纱糊了被风吹了也不闭,愣愣地杵在那儿,跟玉雕像也没甚区别。
玉像啊,就跟师父摆在台上那三清一样,碰一下,摔地上便碎了。
似是听到谢云流在嘀咕,那玉像转了眸子,看他的眼神平静得瘆人,这才将谢云流的魂唤回来。
“李小姐。”他见侍女又尽责地将她眼捂了,遗憾哽在喉头也只能咽下,“你可曾心悦过什么人没有?”
话刚问出口,脑后便被敲一记。谢云流吃痛回头,管事横眉倒竖,终于忍无可忍:“谢道长,这跟找魂一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火登时熄了,被燃了一半的符悠悠落下来,连带着床上的人也缓缓倒下去。
“关系可大了去了!”谢云流捂着脑袋,瞧了眼中道崩殂的符,不住叹气,“你家小姐这淡漠样,可不像命主水的人该有的性子,怕是人魂也丢了,什么情也显不得。”
管事斥一声牛头不对马嘴:“那又为何要问这句?”
谢云流手一伸,把这玉人的腕又捞过来,只是这次抓的地儿却并非掌心,而是腕间那镯——样式别致得很,翡翠是两枚细长的鱼衔尾,还雕了同心花结。
“你家小姐,信物都戴上了,还一直戴着。”谢云流道,“我过问一句可曾心悦郎君,难道还成错了?若是真曾心悦,现下再问问她心里对那郎君想法如何,要毫无波澜,不就能解了那人魂之道?”
管事果真说不出话,梗着脖子很是尴尬。
“管事啊,我是正经跪过三清拜过师的,您可别因为那些邪道士干了登徒子的事,就用奇怪目光看我呀。”谢云流叹气,“我既找了您,您既用了我,那咱们之间呢还是要有些信任,是不是?”
方才瞧直眼的又是谁?管事信他个鬼。可惜顶着谢云流责怪眼神,他也无法发作,心知有求于人,也只得俯身赔礼。
可致歉的话还没说得,便听谢云流又好奇问:“哎,你们小姐在这儿病得要死要活了,那郎君知不知道?”
“哪来的郎君?”管事道,“这镯子是小姐打小便戴起的,并非什么定情物。”
“打小的情怎么不算情?”谢云流嗤一声,“听您这语气,李小姐不是你们从小瞧到大的?”
管事摇摇头:“小姐十二岁才被接回的李府。”
谢云流挑挑眉,还是决定不再问下去,生怕突然牵扯出什么李家旧闻,届时更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这郎君应当没跟你家小姐有联络了吧?”他问。
“……没。”管事皱着眉看他,本着那句人与人之间尚需留些信任,还是没戳穿对方如此用意。
“怎的没联络了呢?你家小姐早早嫁了,我也能放心些。”谢云流的表情却有些遗憾,随即又猛一摇头,“不成,这要嫁了反而更危险……唉,怎的偏偏是这人呢?”
管事面上精彩,只得把话转个弯:“还请问谢道长,小姐这魂丢了多少,你心里有数了没有?”
“有了。”谢云流敛了情绪,“丢了一魂三魄,棘手得很。”
“尤其是这吞贼魄,丢了太易招邪祟。”他道,“好在你家小姐既是这几日才发的高烧,那这魄怕是没逃远。”
“没逃远便好!”管事忙道,“那谢道长打算从何找起?”
谢云流的视线落在那截腕上,翡翠上落了点斑,瞧着便年数久。
管事正想责他还盯着小姐瞧,却见谢云流蓦然将那镯捋了,摔得哐一声响亮,翡翠哪经得起如此折腾,噌噌铛铛便碎了一地。
侍女和管事尚未反应过来情况,谢云流却眼尖抓到镯中钻出道白衣魄,抬手一掐诀,逮住那魄便将她引至塌间。
天地无极咒乘势念得,明火转靛燃得猛又烈,连带着炉上那药壶都不安稳地开始叮咚晃。谢云流皱起眉,正纳罕这魄如此不听话,便见床上的人突然有了反应,腰间一道白光,像是无端下了场隐匿雨,迅速将火灭了个干净。
谢云流茫然地看着那魄温顺地归了位,不解上前,抬手便要解她腰带,把那道白光找出来。
“谢道长!”侍女和管事吓一大跳,忙攥住他的手,把人拉远了不叫他再动。
谢云流遥遥定睛一瞧,原是枚玉佩,方才显了神通,现下还泛着微弱的光。再一瞧李小姐,面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开始顺畅地呼起气来。
——
魄归了一条,剩下一魂两魄,谢云流却没什么头绪。
他有些想走了,但丢下这姑娘带着短命相等死也不是君子道,难不成真要多管些闲事?可这闲事太大了,管起来麻烦不说,连带着命都悬。
谢云流郁闷叹口气,叹得管事更忧愁,看看他又看看身旁那一箱金银,抿抿唇似是下定决心。
“不是我不想救啊。”谢云流道,“你家小姐本就命格不稳,现下丢了魂魄更是半脚踏进阎王殿,真要救回她,以我的道行怕是也要折寿。”
“那……那这命格呢?该如何稳?”管事只得退而求其次,“佩首饰,换衣着,这样可不可行?”
“杯水车薪。”谢云流抬眼,“其实稳命格这事儿最简单。您现在去大街上随便喊个精气神好的当夫婿,命里金火旺的便可,待他与你家小姐调八字调稳了,再去城东喊我来从长计议找魂魄的事,如何?”
管事皱眉陷入沉思,半晌再抬头,对着谢云流期冀的眼平静问:“谢道长。”
谢云流点点头:“怎的?”
“您年方几何,何时生的人,白天还是夜里啊?”管事问。
“……”谢云流登时警惕退几步,“干什么?要我娶她?”
“您也是真舍得让您家小姐吃苦!”他吓得不轻,“我就一穷道士,能干什么?可别等届时稳好了命格找全了魂魄,她嫌我又穷又没用,一脚就休了踹了杀了埋了!”
管事摇摇头:“……我们家小姐不是这种人。”
谢云流心方安定三分,又听他道:“来人啊。”
数位家丁骤然冲进屋内,谢云流尚未反应过来,脖颈便被抵上剑,命门遭了胁迫,登时让他不敢再动。
“……你们家小姐不是,您是啊?!”谢云流骂道,“哪有这样的?我帮李小姐找了一魄回来,您就这么报答我?”
家丁的剑登时又抵上几分,吓得谢云流忙退几步:“哎哎哎干什么!”
“还干什么?”管事合上那金银箱,“软的不吃那便别怪老夫来硬的,你娶不娶我家小姐?帮不帮她找魂魄?”
“老管事!”谢云流真是错看了他,“我见你跟我师父一个年纪,这才信你几分,你就这么拉我上贼船?”
“哪来上贼船的理?”管事哎呀一声,“届时谢道长帮了大忙,我们自会重谢,不会把你休了踹了杀了埋了的,放宽心。”
谢云流咬牙不吭声,可脖间登时一阵疼,是家丁又将剑抵深。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晓得面前人不是在开玩笑。
他不敢赌是自己的出招还是家丁的剑更快,被拿捏一通只得投降。
“行!娶她可以,帮她续命也可以!”谢云流道,“但我有个要求!”
他见管事点头,忙道:“得让她住到我家去。”
“你想搬救兵?”管事道,“这可不成,谢道长,你要是把此事闹大了,我当下就解决你。”
“……哪能是搬救兵?”谢云流汗颜,“您也不看看您这儿,临水依山说着好听,临的却是死潭依的却是阴山。这李三少爷选的地儿可差啊,不如住我那儿去,还能每天早起跟我一道晒晒太阳。”
管事皱起眉。
“您若是不答应,就叫我死这儿吧。”谢云流心一横,“只是这样你家小姐也难救了,人统共才几魂几魄?她丢了那么多,离死也不过数月光景。”
管事被数月一词刺激得不轻,目光登时变得探究。
谢云流静等着,终于见人挥挥手,暂且退了一步:“把他关屋里头看着,晚间拜完堂,就叫他把小姐接去吧。”
待人一走,谢云流赶忙瞪向身旁那家丁,试图让人把剑取下来。可那人瞧着很是面熟,也很凶狠,饶是他怎么瞪,也不肯把剑挪开。
“……”谢云流认出他是酒楼那位家丁头子,很绝望,“这位兄弟,做人不至于记仇成这样吧?”
家丁白他一眼,身体力行贯彻了睚眦必报的玲珑心胸。
——
夕阳渐沉,管事才重新开了门。
谢云流坐在榻边一脸郁闷,那剑还抵在他脖上,活像粘上头似的,怎么甩也甩不掉。
管事看一眼家丁,后者这才收剑入鞘,退出了屋外。
婚书被摊开,天地见证云云都被撰写完毕,独留两位当事人的姓名还空缺。婚前男女未见面或是常事,可这连名姓都不知的倒是罕见,实在太过离谱。
谢云流郁闷着自己怎就真摊上了这倒霉事,提笔补全了名姓。他听管事乐呵一句名不错,嗤道:“那你们家小姐呢?让她来写?她能下床吗?”
管事心情似是不错,没和他计较,兀自帮李小姐补着名。
“你们家小姐知道这事吗?”他又忍不住问,“我这被绑来可没什么意见,但她呢?要是耽误人姑娘,我真赔罪不起。”
“这个别担心。”管事把婚书递给他,“谢道长看看如何?若是没问题,再过半炷香,便可去拜堂了。”
“……就拜堂了?”谢云流瞪他一眼,“你家小姐还睡着呢,把她拉起来拜堂,真是折磨人。”
管事笑笑没说话,谢云流暗骂一声老滑头,低头瞧见新娘子的名,眸子又凝了半晌。
李忘生。
他皱起眉,蓦地心又慌乱起来,海浪奔涌似的,拍着岸闹腾不息。
“忘生……”他喃道,“这是忘诸生,还是忘此生?”
管事看他一眼:“没那么多讲究。”
“随口起的?我看这两个字里头的道蕴藏得深,还以为是哪位道长赐的名。”谢云流道,“若是没那么多讲究,又为何选个忘生二字呢?”
他问:“难道她记性不好,忘了什么事?”
本意是让气氛轻松些的调戏话,却叫管事没了声,半晌才开口,语气有些不舒坦:“小姐自来李府后身子便越来越差了,记性确实不太好。小时的事,她说是都忘了个干净,那镯那玉佩,皆不知是何人赠予。”
“真巧。”谢云流笑起来,“我也记不得小时候的事。”
管事好奇:“谢道长怎么也记不得?”
“命里跟水犯冲,防了好几年没防住,十五岁往湖里一栽差点淹死,醒来全忘个精光。”谢云流见管事嘲笑着嘿几声,嘁道,“笑什么?昏了半月才醒来,差点人就没得做。”
“笑您跟我家小姐有缘。”管事道,“时辰到了,谢道长也不必收拾,直接去吧。”
“哎。”谢云流拦住他,“你们小姐这动弹不得的,真要拉她来拜堂?”
管事的笑更带几分嘲弄,喊了声外头的家丁,蹄子踏声太明显,听得谢云流心里头很是怀疑。
待蹄声近了,庐山真面目也显现,家丁进了房门,腿边牵来跟着的,是一只盖了红布的老山羊。
“……”谢云流捻着眉心,“要么我再待些时日?待到你们家小姐能下地了再去拜堂,也是可以的。”
“事关小姐生死,不可儿戏啊。”管事道,“走吧谢道长,去拜堂了。”
——
虽是从小便随吕纯阳上了山,谢云流对民间婚俗事还是略有了解,知晓这大婚拜堂日不可轻率对待,往往是提前月余布置,将亲朋好友都喊了来蹭喜气才是。可现下这小堂小团蒲,寥寥一人一山羊,到底算哪门子拜堂?
管事倒还顾念着他道士的身份,贴心地给台上挂了三清画,可谢云流望着这三位的眼,更是心觉苍凉不敢哭,愤懑不敢提。
对着山羊磕完最后一个头,他忍无可忍,褪了红袍便往堂外走,夜色正沉星也朗,车就搁在道中央。他迈着步走过去,掀开窗口的帘瞧一眼,李忘生正巧倚在帘旁侧,早春夜里冷,身上也裹得牢厚,连脖都用绒围紧了,包得人活像只刚长齐毛的羊。
谢云流想到那拜堂妻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蓦地像报复般地生了一个念头,这事儿可不能这么算了,迟早有一天得让李忘生本人来跟他拜次堂。
他轻嗤一声,看向李忘生额心的砂。眼前的人闭目呼气轻轻浅,瞧不出是在歇息还是真昏睡,他也无从去向对方求解,问他,他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日子久着呢。谢云流想,到时候总会晓得答案。
他牵着马,将车行得缓缓慢,步到李府门口,管事早等着他,身后自然尾随了些人,美名其曰作护卫,实则当杀神还差不多。
“谢道长。”管事笑道,“还请把小姐身份藏严实了。”
“……好。”高低已落了泥潭,谢云流懒得再管,还有几分心思跟这老狐狸调笑,“您啊,跟我聊了这般多,就是为了不让我全身而退。”
“一个老人家哪有那么多心眼呢?谢道长多虑。”管事道,“总之我家小姐便托付给您了,日后做了夫妻,这娘子的命啊便也和郎君的脱不开关系了。”
谢云流汗颜:“是。”
威胁如此露骨,他也不愿再周旋,敷衍一通告别完便上马,继而徐徐往城东的方向走。
后头的人也不知被颠醒没,全程一声不吭,谢云流暗道无趣,只觉这路比来时要长好多,跟身后人相处的时辰也就这么平白无故多出一大截,叫人好无奈,也好不爽。
月光把前路勉强照亮,今夜风实在大,刚开的桃早落了差不多,铺了满路满道的泥尘,粉的一大片,在夜色下暗沉着,跟李忘生额心的朱砂一个色。
谢云流骂一句荒唐,脑子里怎么又是那张脸,简直莫名其妙。
心烦意乱之下,马也策得快不少,耳旁风呼啸过,算是把他的烦躁吹熄了些。
“哎,李小姐。”于是他回头喊了声,试图跟她说说话,“你家管事说,你是自十二岁后身体才差起来的,那魂应该也是这之后丢的——你都跑过什么地方?我赶紧去找,也能早点跟你办和离去,不耽误你太久。”
李小姐没吭声,谢云流却难得耐心,半晌终于听到马车来了动静,竟是一声再明显不过的叹气,像是在嫌弃什么玩意似的。
什么意思?谢云流难以置信皱起眉,被逼的那个不是他自个儿?怎么还叫这小姐嫌弃上了?天地良心,他还没嫌她病秧,没嫌她短命呢!
谢云流啧一声,不再理人,埋头继续赶路,继续学着后头那哑巴妻,一块做位哑巴郎。
哑巴夫妻沉默了一路,终于瞧见了房宅的影。谢云流见那宅竟还燃着屋内烛,很是惊讶,慢慢凑近果然瞧见李重茂在门口踱步叹气。
他忙喊出声:“重茂!”
李重茂瞧见他,面上的担忧霎时散个干净:“云流兄!你没事便好!”
“你这般久不来,我实在担心得紧。”李重茂道,“生怕你来了不认得宅子,我也不敢走,这不,一直在这儿等你。”
“担心什么?实在担心,怎么不来找我?”谢云流笑着下马,收拾辔绳时还不忘损他一句。
“这……”李重茂尴尬地笑,“我可不敢,万一这李小姐真跟皇家扯了什么关系怎么办?”
“扯就扯吧。”谢云流早看开,“扯上关系,横竖也是一个死字,还不如死得痛快些,总比被人用剑架着脖子架一个时辰,架完再逼你去和老羊拜堂来得强。”
“……”李重茂担忧地看他,“云流兄,你没磕坏脑袋吧?”
谢云流瞪他一眼:“磕坏什么?我脑袋好得很!”
李重茂松口气,眼一转却瞧见他颈间伤口,脸又白三分:“这伤是怎么回事?你真被人架着剑威胁了?”
谢云流很想点头承认再骂上那么几句宣泄不满,可盯梢的约摸都在暗处,他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没。”
“路上遇到个兄弟,比划了些招式。”谢云流道,“你早些回去吧,我可不留你吃夜饭。”
李重茂很是失望:“为何?这屋子可都叫人给你收拾好了,居然不留我坐坐?”
谢云流看向马后头的厢,语气不爽:“家里来人。”
“……”于是李重茂终于能询问,“云流兄,这车里头的是谁啊?”
“…………”谢云流啧一声,“我娘子。”
李重茂还以为自己听错。
上午还在扬言自己动不得心的人,晚上连娘子都有了?
“云流兄……”他艰难道,“你去个李家的功夫,哪来的娘子?总不能是把那小姐拐过来了吧?”
“……不是。”谢云流郁闷道,“路上捡的,见色起意,觉得脸蛋不错,拐来给我干活。”
李重茂只觉他脑子绝对是哪里磕坏了。
谢云流不愿再与他多言,免得说多错多。他踱至车前,掀开那大帘的一角,伸出手道:“到了,下车。”
素白的手攥紧了他的指尖,好凉的掌心,冰得谢云流不禁打个颤。他见帘终于动弹,不悦之下还是有些期冀和紧张,心想若是来日把此人脾气养好了,或许也能和平相处些时日。
他迎上那张玉观面,想象中这娘子该是小巧又依人的,身子那么差,或许走路也得倚着他走几步。谢云流等着她开口,开什么口还没想好,总该求他几句吧?求他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让她搭着下车,别像方才似的,叹气叹那么嫌弃。
帘彻底掀个大半,谢云流抿抿唇,正欲伸另只手,却在看清此人全貌后愣在原地。
策马的毫无自觉,行得又快又颠,李忘生在里头险些犯恶心,现下终于能触及平地,头却还是晕。他站了半晌才站定,也没去搭谢云流欲伸又止的掌,拱手行个礼便和他拉开距离。
“委屈谢道长。”语气满是歉意,“给你添麻烦了。”
谢云流瞧着面前跟他身量差不多高的男人,脑内轰轰响:“……”
李重茂也看愣:“云流兄……”
“你家娘子……”他问,“是个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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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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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2 00: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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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娶来的姑娘蓦地成了个男人,谢云流怔愣之下哪说得出话,任由李忘生平静地盯着他瞧,眼神交汇了却又没交换出个什么情况来,反倒看得李重茂面色复杂几分,抱着局外人的立场尴尬地左顾右盼。
“左右没什么事……”他悄悄迈了步子,“云流兄,我先告辞了?”
谢云流没吭声,于是沉默之中他更不敢询问个中情况,心想对方没主动和他解释缘由,说不准真是在这方面异于常人了些。
李重茂打量眼谢云流又打量眼李忘生,暗叹一声糊涂,道完别便走出门外。
走了个外人也没让气氛升温些,本就够冷的天气,风还刮个不停。谢云流见李忘生的唇已然被冻得有些发白,只得唤他一声:“李公子,进屋吧。”
应声的人嗯得轻,跟在他后头踱步迈了槛。谢云流帮他把窗关了,没了外头的风,屋内确实暖和不少,于是哆嗦不止的人也不动弹了,安安静静坐在椅上,看他搬着车里头的行囊忙上忙下。
换旁人如此云淡风轻地享伺候,谢云流早该发作,可这人连放在外头都怕冷,再让他进进出出,岂不是要被那些盯梢的瞪到死?
他搬下车里最后一袋行囊,抬眼瞧一圈围墙,果然蹲了乌泱人。为首的还是那位老面孔,也不防范着,大摇大摆蹲在屋顶,生怕他发现不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儿是什么金贵地,也真是蹭上了李忘生的光。
谢云流啧一声,郁闷之下话也不想说,行囊被他搬进屋,就这么随手被放在李忘生身旁,也不管对方茫然投来的视线,迅速转身进了厨房。
李重茂帮忙帮得确实周到,糕点还焖着没凉却,新鲜的菜也摆了满桌,就静等着厨子来翻花样。谢云流懒得置喙这厨子的人选,兀自忙得认真,没注意大堂里头的人是如何小心翼翼地解着包裹,而后拔剑四顾似的,随便走进间房把被褥和布枕平整放好。
而后又回到椅上端正坐,静等着谢云流把菜端上两三盘。糕点还同米饭一道冒着汽,点了墨的玉露团,被推到李忘生眼前,惹得眉心也点了墨的人抬头盯着他瞧,眼睛圆滚的,和那团子一个模样。
谢云流实在没懂他从进门贯彻到底的茫然模样:“愣着干什么?吃啊。”
李忘生摇摇头,诚实地答了:“谢道长,我不爱吃这个。”
谢云流心想怎么会呢,这玩意他从小吃到大,同门师弟爱吃,外门师弟也爱吃,李重茂和他那几个朋友也赞不绝口,怎么偏偏有人不喜欢?
可李忘生为难的样子又不似造作,落在其他几盘菜上的眼神也尽显纠结。
“……”谢云流不敢相信,“这些你都不爱吃?”
李公子的表情随着他说出的话变得更尴尬,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谢云流彻底明白过来,他这菜的卖相和李府里头厨子做的差了十万八千里,怕是入不了这位少爷的眼。
那他忙活半天算什么?这么难伺候,还不如带他去酒楼吃一顿。谢云流想。
“菜吃不得,吃些糕点填填肚子总可以吧?”他瞪他一眼,把另一盘方糕递过去,铿锵磨得很响亮,把人吓了一跳,“夜里饿了可别喊我起来给你热菜吃,送你回李家帮你喊厨子倒是可以。”
李忘生没答他,幽幽投了一眼,把方糕推远了些,和他一样推得铿铿响。
得,这也不爱吃。谢云流啧得响亮,已然把不耐烦搬上台面,不再管李忘生如何应对,端了碗自顾自吃起来。
待他半碗饭入了腹,李忘生终于动了,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提筷夹了枚菜,慷慨就义般肃着容,将它送进了嘴里头。
瞧着实在太滑稽,让正在气头上的人也发作不得,看着那模样除却想笑还是想笑。尤其是李忘生啃完又不如先前那样嫌弃了,似是认可这菜勉强能下口,总算愿意动筷吃起饭,动作慢吞吞的跟师父养的小龟没区别。
饭量也挺小,寥寥几口便把夜饭带过,糕点都没怎么动。
谢云流注意到他皱起的眉,生怕这人又要来几句不爱吃:“又怎么了?”
李忘生摇摇头,捂着嘴似是要吐:“有点恶心。”
“……什么?”谢云流难以置信,“不至于吧?这才吃了几口就犯上恶心啊?”
他何时被这般再三打击过厨艺,师门里头虽是清修不追求食欲,但也不至于把基本的品味都丢了——恶不恶心,他自己还吃不出来吗?
“不是。”李忘生瞧见他脸上带了怒气,语气仍旧平静,“谢道长的饭菜,也有人不可貌相的道理,是我抱了偏见。只是方才你行车的速度却如本人一般风火莽撞,让我有些承受不起。”
“……还不忘趁机嘴我一句?”谢云流被他那莽撞二字说得很是不满,“行车快了,怎么不见你吭声?这来个马后炮的抱怨,就想把错都揽给我,哪有那么好的事?”
“谢道长瞧着不大高兴。”李忘生道,“那表情,换谁在车上坐着都不敢提意见。”
“所以成我错了?”谢云流气笑了,“瞧着不高兴又如何了,难道我是发自内心娶你的不成?送你来这儿路上连自己脾气都不能有了?”
“谢道长想乘驱邪之便娶位美娇娥归家,确实没这等天降的好事。”他硬找矛盾,李忘生也干脆答非所问一通,“这美娇娥突然变成个男人,你发些脾气也正常,只是我在后头坐得挺可怜,还望你体谅体谅。”
谢云流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笑话他在床前那副看直了眼,一瞧便心思不纯正的模样。
这下可好,连带着最初印象里那抹笑都变了味,谢云流又被绵里藏针怼了通,心虚之下还真找不出话回怼:“……那你求你家管事体谅去!这婚事可是你家管事逼我的,要不是他逼我,我至于心情不佳,至于骑马骑那么快吗?”
“说到底都是管事错。”他气完半晌又发觉这话似是在给李忘生开脱,于是忙将这罪魁祸首也加上,“还有你,你也错!”
他等着李忘生也一道发作,也来计较一下究竟是谁对不起谁,可对方只是幽幽叹了口气,跟当时在车里叹得如出一辙,根本没被他惹恼。这两厢一比,反倒显得他好像远观蛐蛐斗的看客,平静之下,惹得谢云流一腔火也泄不出。
这人真是,使唤不得就罢了,怎的连骂都骂不过?谢云流震惊地想,娶了这尊大佛,简直是娶来给自己受罪!
大佛还皱着眉头捂着嘴,似是没心思再和他吵下去,闭着眸子静捱那股恶心和晕眩慢慢消散。
“……喝些热茶缓缓吧。”谢云流见他这副模样,还是不忍和病患一般见识,“我去给你烧些。”
“……”李忘生抬着眼皮惊讶看他一眼,语气转瞬变得很诚恳,“麻烦谢道长,谢道长真是个好人。”
谢云流只觉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
犯恶心的人喝完水总算舒缓了眉眼,身体舒服了嘴也不再犯事,闷声坐在椅上闭起眼,就跟在车里头似的,随时随地都能睡熟。
一通折腾下来已然夜深,谢云流也不能由他真跟个睡神一样哪儿都不嫌,还是决定先去帮人把房间收拾出来。
东边的卧房只有一床薄被,留给这人睡怕是够呛,他四处走动番,发现这间卧房竟比大堂还冷些,看来被褥是非添不可,否则非把李忘生冻死在这儿。
可他刚回了正室去找柜里的被褥,又瞧见房里两床陌生厚被,连带着布枕也成双成对。一只应当是这屋子先前的人家购置的,样式布料都和东房里头的差不了太多,那另一只又是谁的?
他皱着眉,快步走回大堂,把熟睡的人逮去了正室:“李公子,你瞧瞧?”
李公子被他拽得悠悠转醒,眼神很无辜很迷茫。
“怎么把被褥枕头放我房里头了?”谢云流问,“你是何居心啊?”
“我当你有多讨厌我,又嫌菜卖相差又说菜恶心,完了还要怪我接近你是居心叵测,告状管事逼婚也是半推半就。”他没等李忘生反应,急着报复似的,赶紧把调笑话都说个遍,“可你竟在背地里把被褥枕头都放我屋里了,我看这居心叵测的人应当是你还差不多。”
他抱着胳膊得意地笑,静等着面前人尴尬地搬起被褥落荒而逃,可李忘生却是真困了,比起狡辩来狡辩去的,他更想赶紧歇息,哪管睡的是谁的房。
“再换来换去多麻烦。”他看着谢云流的表情登时僵硬,继续道,“谢道长若是不嫌弃,可以去东边那间凑合一晚。”
“……什么?”谢云流还来不及庆幸虚惊一场,更大的难题便随之而来,“凭什么我去睡那间?”
李忘生没管他如何抗议,已然躺进被褥里,身子一翻便睡熟,再怎么摇也不肯醒。
谢云流咬咬牙,只得抱起另一床厚被褥,怨气冲天地关上了房门。
——
身子亏欠的睡得总比常人久一些,没了管事和侍女来喊,李忘生再睁眼已然日上三竿,洗漱完往大堂走一圈,东边卧房也空荡,谢云流不知去了何处,也没来喊他。
他在这座陌生的宅邸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还是绕不熟,跟刚到城西时一个样,外头绕不熟干脆也不去绕。管事的不让他出去,他也知晓个中缘由,配合得很听话。
他又难免想到昨晚谢云流闹的那一通,管事来管事去的,怪天怪地怪了半天,竟也不怪自己为何来淌这趟浑水。李忘生觉得这人挺有意思,免不了俗地为着脸会动心,动了心却不至失了智,知晓自己被强迫了还会发通郁闷火,不至于真为着外头那么多人事事顺着他来。
简而言之,挺有脾气,挺有个性,且很不讨人喜欢。
他踱到后院,太阳暖得刚好,他也应了邀去藤椅上重会周公。只是眯了才一小会儿,身后脚步声便近,连带着饭菜的香味飘过来,勾得他登时睁开眼。
“鼻子那么灵,饿多久了?”谢云流笑一声,把笼屉放上石桌,“起来,吃饭。”
多热情态度,哪像是昨晚刚吵过架的样子。李忘生眨眨眼,对此人的印象又多了没心眼三字。
“这是去酒楼买的吗?”他问。
“是啊。”谢云流端着菜,“你不是不爱吃我做的吗?本来想带你一块去吃,可睡得跟只什么一样,干脆把菜都带回来。”
他这番态度,搞得李忘生也不好再为昨晚的事生气:“……也不是不爱吃你做的,只是谢道长昨夜态度有些微妙,连带着我也不舒坦。”
“是。”谢云流四两拨千斤,迅速略过了这话题,“我这不就带着东西来给你赔罪了?”
于是李忘生总觉得自己也该给些什么表示:“那今夜还是把房换回来吧?”
“不用换。”谢云流道,“偏房夜里冷,你睡我那间挺好。”
李忘生也不推却,诚诚恳恳起身行个礼:“多谢谢道长。”
“谢什么?先吃饭吧。”谢云流见他恭敬如此,只觉不适应,饭菜摆好便让人动筷。一顿饭吃得很是迅速,李忘生虽还是那慢吞吞动作,吃的饭菜却比昨日多了许多,看得谢云流放下心不少,可一想到日后这开销,又免不得担忧起来。
“提前知会你一声。”他道,“这酒楼也不是日日能吃的,大多时候还是我做饭。”
“我在道观待的时间长些,长安城里的饭菜,我只吃过几回,做菜的手艺绝对比不得你家厨子。”谢云流道,“你若实在不习惯,我就让朋友安排个厨子来家里头,你看行不行?”
“不必。”李忘生摇摇头,“谢道长天资聪颖,多练练定能练出效果来。”
谢云流笑一声:“你现下这嘴,可比昨夜让人舒服得多。”
“昨夜为难了谢道长,是我的过错。”李忘生道,“本以为谢道长这娶妻的目的不纯,可现下看谢道长人不错,让我忍不住希望是误会一场。”
“目的不纯?”谢云流像听到什么笑话,“我哪门子的目的不纯,明明是你家管事为着你逼我赶鸭子上架。”
李忘生愣了愣:“为我?”
“你不知道管事为什么逼婚?”谢云流问。
李忘生摇摇头:“五叔未曾告知我缘由,只说谢道长可以帮我找回那一魂三魄,可找魂魄又为何要借了夫妻的身份,我不明白,妄自将这归作谢道长的主意,还请谢道长告知。”
“给你调八字来的。”谢云流道,“这找魂魄并非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你现下八字不稳,若是不先把这八字调了,怕是还要丢更多魂。”
李忘生思索些许:“莫非谢道长的八字,恰好能调了我的?”
“是。”谢云流道,“不然你家管事疯了?路过抓个穷道士就着急忙慌把你嫁出去?”
李忘生却点点头。
“谢道长既然见过了外头那群人,应当知道我身份不简单。”他道,“管事得了什么人的令,急着把我送出去,也是有可能的事。”
“所以你昨晚一通脾气,是觉得他擅自把你卖了?”谢云流笑了,“那我真是不要命了,皇亲国戚都敢接手,嫌弃自己活太长啊。”
李忘生抿抿唇,又是那副抱歉样,起身对他拱个手:“委屈谢道长了。”
“你昨夜不是道过我委屈了?现下又委屈个什么劲。”谢云流无奈扶起他,“行了,吃着饭呢,你隔三差五站起来对我行个礼是要干什么?”
“昨夜是觉着谢道长这娶个娘子成男子一事很是委屈。”李忘生道,“行礼是因着三哥总说我待人处事没情绪,容易惹恼别人,便让我把该做的礼数都做全些,叫别人挑刺也挑不出。”
“在我跟前不用,又惹不恼我。”谢云流道,“你丢了人魂,说话就会这样没什么感情,很正常。”
“我倒是好奇另一件事。”他道,“你为何要装作姑娘呢?”
“若非不得已,我也想以男子身示人的。”李忘生道,“并非我癖好特殊,也并非蓄意欺瞒谢道长,只是这事实在……”
“好,那我便不细问。”谢云流轻松带过话题,“这事你知我知,那我日后带你出去,你总不能也穿女装吧?”
“我不出去。”李忘生道。
“不出去我可没法带你去找魂魄。”谢云流笑道,“怎么,你这男子身是有多见不得人,一出门就会招来人取你的命?”
“……那也没有。”李忘生无奈,“只是三哥不太喜欢他好好的胞妹突然成了胞弟。”
“那便不顶着这名姓。”谢云流道,“喊你阿猫阿狗也好,随我出去吧。”
出人意料,李忘生竟瞪了他一眼,像兔子蓦然咬了人似的,瞪得谢云流登时笑起来,像是抓到什么把柄样,速度地蹬着鼻子上了脸:“不喜欢阿猫阿狗这称呼?那我该喊你什么?”
“瞧你性格冷得跟个石头似的,要不要喊你这个?可这个不好听。”谢云流道,“这样,在外头就喊你小玉吧,这样总不会引起人注意了。”
“谢道长还是唤我本名吧。”李忘生道,“若是真唤来了什么要我命的,届时把谢道长也一块捉走好了。”
谢云流点点头:“好,捉走了我再逃,便不用为你的魂魄忙上忙下。”
“谢道长就这般见死不救。”李忘生无奈,“这魂魄要去哪儿找,谢道长心里有地方没有?”
谢云流笑得爽朗:“没有。”
“……”李忘生抬眼,“那要如何找?”
“问你啊,你跑过哪些地方,我们就去哪儿找。”谢云流道,“除却在长安城里头,你还在哪儿发过烧,在哪儿重病过一场,或是何处受过妖邪扰?这丢魂魄,每丢一次都是鬼门关徘徊,人对大病重病绝对记忆深刻,你总能回忆起一些地方吧?”
“统共两次。”他还真记得清清楚楚,“一次在潞州,一次在皇城。”
“还有一条呢?”谢云流问,“难道你还一次丢了两条魂魄?”
“不知。”李忘生恳道,“而且皇城那条,我也不知找不找得回。”
“皇城那条怎的?”谢云流问。
“这是五叔提及的事,我也不知真伪。他说我出生时状若死胎,是送出城外后由一位老道长救回的命。”李忘生道,“老道长说我在皇城已然丢了一魄,算了一卦应是在池中依水傍居,可他看得究竟准不准,这魂魄那么多年有没有挪了地儿,也无从得知。”
谢云流沉思一会儿:“那潞州呢?”
“在潞州时,我没怎么往外头跑过。”李忘生道,“当时也生了场大病,夜里总能听见院里头的动静,连带着三哥也睡不好,这才把我送到长安来。”
“那这个好找。”谢云流道,“魂魄不会往不熟悉的地方跑,皇城毕竟是你出生的地方,你母亲怀你时若是把皇城走个遍,那这魂也会在这偌大地方到处窜。”
“所以潞州会好找些。”李忘生明白了他的意思,“除却三哥那宅邸,我没去过其他地方。”
“那便去潞州吧。”谢云流道,“何日启程?”
“这事拖不得。”李忘生道,“过两日便去吧。”
谢云流想到他那短命相,正欲道一句确实,却又听对方开了口:“早些找完了,咱们还能早些去和离,日后就不用维系这夫妻关系了。”
谢云流哽了哽,一瞬沉默落在李忘生耳里,也成了个把柄:“谢道长怎么不愿意了?”
“我愿意啊。”谢云流生怕他也蹦些什么调笑话,忙道,“哪里不愿意了?我巴不得和你早些和离呢。”
“那便好。”李忘生轻轻笑了笑,“那谢道长这次策马可否慢些了?”
“……让我策慢些不如杀了我。”深知自己性子的人摇摇头,“还是雇辆正经的马车吧。”
“那我去写信给五叔,让他寄些银钱过来。”李忘生道。
“不用。”谢云流摇摇头,“我有钱。”
——
“……找我借车马?”
李重茂皱眉皱得疑惑,“昨夜找你的时候,你不是驾着一辆刚回来吗?”
“那辆只能坐一个人。”谢云流道,“雇辆大些的,还能在后头伺候一下。”
李重茂默了,没明白这人如何做到刚结了婚就能腻歪成如此模样。
“好吧。”他道,“我帮你安排,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多谢。”谢云流笑笑,“对了,还有那个。”
“手炉啊,汤婆子什么的,帮我也备些。”谢云流道,“路上要用。”
“……去潞州这才多远路程?”李重茂不明白,“纯阳比这儿可冷多了,你在那儿待得久,怎的还需要这种东西?”
谢云流尴尬清清嗓子,于是李重茂反应过来要用这玩意儿的到底是何许人也,登时想给自己一耳刮。
他就多余问。
“总之麻烦你。”谢云流道,“我和家里那公子两日后启程,通知车夫一声,让他要早些到。”
“好。”李重茂道完又看他一眼,“……云流兄。”
“你那杀劫……”他问,“是李小姐吗?”
谢云流默了一瞬,而后摇头:“自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只是有种预感,她挺危险的,你又鬼使神差往上头撞。”李重茂道,“方才我听街上小贩说,李府一夜间空了,简直和闹鬼一样。”
“怕是她背后那人闻了动静,觉得驱邪这事闹太大,要换个地儿。”他道。
谢云流哦一声,没甚惊奇:“那李小姐这是回去了?”
“约莫是。”李重茂嘶一声,“可我总觉得,又不只是因着驱邪的事儿,可能朝堂要有大动静。”
谢云流嗤一声:“你尽瞎想。”
“说不准只是小姐要嫁人了。”他道,“嫁人么,那自然就把李府搬空了。”
“……”李重茂白他一眼,“云流兄,你这话说出来,自己怕是都不信吧。”
谢云流笑几声,笑得李重茂很是无奈,只得转而道:“既然李小姐不是你那杀劫尘缘,那你新娶的那个,是不是啊?”
谢云流又摇摇头:“不是。”
“……”李重茂疑惑,“那你娶他干什么?”
“对啊。”谢云流很惆怅,“这败家的小公子,我娶他干什么呢?”
“…………”李重茂痛心疾首,“云流兄,那你这尘缘该怎么办?八字对不上的人你怎么也娶,简直糊涂啊!这要怎么跟吕道长交差?”
“娶了还能再休呗。”谢云流语气无谓,“大不了等找到八字对得上的,就把他踹了。”
他看到李重茂果然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不禁笑道:“开个玩笑你也信。你踹了那么多人,怎的看到我踹人就觉得这事儿不对了?”
“这哪能一样?”李重茂道,“你这可是吕道长派下来的活,又不是真跟玩姑娘似的可以玩完就甩。”
“这派的活,也能完不成嘛。”谢云流道,“那尘缘引了我杀劫,找不到反而是好事。我若是硬要和现在这位共度余生,那师父也管不了我。”
“……”李重茂皱起眉,“可我看你这模样,又不像是欣喜的样子。”
“哦。”谢云流随口胡诌,“你当我心痒,想见见那杀劫到底是什么模样吧。”
李重茂真是搞不懂他一天天在想什么东西:“……”
“所以你还是要继续找尘缘吗?”他问。
“是。”谢云流道,“所以我要多待会儿,你再给点钱,我给你算算你和最近交往的那姑娘的姻缘如何啊。”
“……”李重茂汗颜,“得了吧,姻缘的事你就没算对过。”
“换一个。”他道,“赌坊今夜大多还是小多,你用铜钱帮我算算。”
谢云流沉思一会儿,拋出枚铜钱一掷,瞧着它叮铃哐啷在桌上滚了一圈,而后被谢云流用掌一覆,待见分晓。
李重茂好奇凑过去看:“大还是小?”
谢云流却蓦地收起铜钱:“它告诉我,你今夜别去了,还是去船舫多陪陪那姑娘吧。”
“我也陪我家娘子去了。”他速度起身,没给李重茂反应时间,“走了啊!”
“哎!”李重茂见人拦不住,只得郁闷啧一声,“好好一个道士,竟也重色轻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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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2 00:3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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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马车行得实在太慢,走了官道也没见多方便,一路颠簸不说,驶出长安后周遭茶馆驿站也愈发偏僻愈发疏,唯有几辆同行赶路的车马经过,又很快将他们甩在后头。
行至夜深才赶到客栈,李忘生脑袋晕了一日,现下早没了说话的力气,好在手还能动弹,袖口一掏便带出袋银子,塞给谢云流让他快去请掌柜安排下住处。
谢云流瞌睡打到一半,被委以如此重任也只得清醒一番下车,带着车夫一道去与掌柜的商量住房。后者打瞧清这马车的规模便亮了眼,夜一深报的价也往离谱路子涨,吃准了这行人不愿变住处,听得谢云流很是头疼。
剑刚噌一声出鞘,便被只手轻轻摁下。
车里的人不知何时下来的,毫不心疼那涨了快两倍的宿费,银子给得很是爽快。谢云流扯扯他袖子,压低音量道:“你给他干什么?”
“无事。”李忘生抬眼,“总有人帮我们拿回来。”
“谁帮我们拿回来?”谢云流不解,顺着他目光瞧去,一道黑影正好闪过窗外,看得他很是汗颜,险些忘了这群人还在后头跟着,简直阴魂不散。
车夫带着马匹去了马厩偏房,剩下两间上房紧挨,敲敲墙还能让旁头人听个一清二楚。李忘生歇息得挺早,怕是真累了,沐浴的水声完了便再没动静。
谢云流比他精神些,翻来覆去也睡不得觉,百无聊赖之下又下了床,去袍里头拿出师父给的锦囊。再拆开还是那布帛,在烛火下还有些模糊,谢云流眯眯眼,想把帛凑近了好瞧清,可待这布帛离火近了,竟是又从上头浮现出字来。
“太乙敕令,游魂荡荡,速返其形……”谢云流喃喃着,把上头的字念了,登时反应过来,“这是招魂的术法?”
他先前在李府念的不过治治刚脱肉胎魂魄的低阶咒,若要收离体久的,得用这则术法才能起效。谢云流打量着这字迹,绝对出自师父手笔,可他又哪晓得这要找的人竟还丢了魂?若是算卦算出来的,那师父这本领真是登峰造极,竟能算得精准至此。
他疑惑地攥着这布帛,静等着那招魂的术法慢慢浮现,可除却急急如律令之外,竟还有个大字现了型,看得谢云流又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玉……”他嘶一声,蓦然想到当时那道白光,正是李忘生的玉佩起了用。
难道用了这术法,便能驱动那玉佩?谢云流思索一番,还是不敢相信。
师父到底怎么算到的?
他把布帛拿近,又生怕上头还有什么他没发现的小玩意儿,可这下再如何瞧也瞧不出任何名堂了。锦囊妙计,似乎就给了这么些指引,可杀劫呢?光说了尘缘的八字,又让他学招魂的术法,是要把尘缘救活的意思,那救活了呢?之后该如何?
难道师父就希望自己特地把人救活,然后让对方害死自个儿?谢云流皱起眉,想到李重茂那句红鸾入煞,心里仍是揣了诸多疑问不得解。
想不明白便不想,谢云流深知此理,正打算回床睡觉,梁上却骤然来了动静,后颈同时传来一阵凉意,激得他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谢云流忙偏过身,堪堪躲过那家丁伸来要捏他肩膀的手,心脏都要跳到喉咙尖。
“你干什么?!”谢云流简直要被他吓死,“找错房了吧?你家公子在隔壁!”
“……不是。”家丁很是尴尬,掂起袋银子在他面前晃晃,“劳烦谢道长把这个带去给公子,我们不便进房。”
“你们不便进房我就便了?”谢云流怼他。
家丁的表情很疑惑:“不然呢?拜过堂的,自然能进房。”
“……”谢云流竟找不到理由反驳。
他只得伸手接过那袋银子,掂了量很是熟悉,可不就是方才给掌柜那些:“……你们这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家丁没回答他问题,转瞬又没了影,谢云流叹口气,只觉脑袋方才被嗡嗡吓得不轻。
他出了门敲响隔壁房,对方半夜被扰清净,半晌才开道缝。
李忘生见是他,这才放心打开大半:“谢道长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你的钱,确实有人帮你拿回来。”谢云流把钱袋丢给他,挤进了房里头,“还有,来都来了,我也恰好问问你那玉佩的事。”
“我佩着的那枚?”李忘生问,“五叔说你招魂时那玉佩发了光,确有此事?”
“是。”谢云流道,“只是我不清楚这玩意儿到底为何会亮光,应当是和招魂的术法有些关系。你这玉佩上有法术留着,能否拆了借我琢磨几天?”
“……什么?”李忘生显然没跟上他的思绪,“为何与招魂的术法有关系?”
谢云流没回答他问题,目光落下去,果见那枚玉佩尚还佩在李忘生腰侧。
连睡觉都要佩的,怕真是有什么神奇处。没管李忘生如何反应,他的手更迅速,迈步抓了那玉佩便拾起瞧,再简单不过的玉环衔翠流苏,实在没什么特别。可那环内又像是藏了双眼,直勾勾瞧着他,像是要把他拽到里头去见什么东西。
李忘生见他蓦然凑近,下意识退几步,却又被对方迈了腿跟上。墙角一抵,这下可没地儿再逃,他只得低头瞧着对方跟着了魔似的打量那玉佩,眼里滚着光的模样,和那掌柜的也差不了多少。
“你这玉佩,瞧着也无甚特别之处。”谢云流啧一声,“若说特别,可能就是特别贵?”
那又为何会闪了光?他想,道家施法都讲个以符为媒,可这玉佩里头也不像是藏了符的模样。难道又是什么大能,能凭空起符做法?那这人会是他师父吗?若真如此,那师父和面前这人又是什么关系?
谢云流越想越不解,娑着玉佩皱着眉,另只手垂在李忘生身前,时不时便碰到腰的另一侧。
对方叹气,终于忍不住吭声:“……谢道长。”
他迎上谢云流恍然的目光:“还请你放开手吧,这偌大的房,哪儿都能让你站着好好打量这玉佩,不至于就站在我跟前。”
谢云流只得挪开步子,瞧着那玉佩在他掌心慢慢溜走,重新在对面人的腰间荡。
李忘生松了口气,却未如他所想解了玉佩。
谢云流纳罕抬眉,掌心一摊,要东西要得很理直气壮:“这玉佩对招魂有大用,你借我琢磨几天,琢磨完便还你。”
“并非我气量小。”李忘生摇摇头,“只是这玉佩于我而言意义非凡,不能随意借与谢道长。”
“怎么?”谢云流笑道,“这也是你那被忘了的情郎送的?”
“……不是。”李忘生看他一眼,“是我生母的遗物,还请谢道长不要再碰。”
他这话的语气又冷又肃,总算是让谢云流敛了些笑:“可这玉佩确实对招魂大有用处。”
“有什么用处?”李忘生问。
“……”谢云流支吾几声,“暂且没晓得如何用,你先借我使使。”
“谢道长此言,恕我更不敢借与。”李忘生无奈,“待你晓得了个中玄妙,再找我要这玉佩吧。”
“夜也深了,谢道长早些歇息。”他笑笑,“下回找人借玉佩,记得隔远些问。”
谢云流被赶出了门外,经他这么一提点,这才后知后觉方才堪称冒犯的距离,尴尬和羞赧也随即而至,蒸得整个人都泛起红来。
——
翌日启程,车厢里头又放了袋银钱,竟是连带着车夫那份都还了来。
谢云流懒得再去纠结这银钱是巧夺还是硬抢,吩咐车夫还是和昨日一样速度时,却听身边的人开了口:“驶快些吧。”
“要这速度行下去,半月才能到潞州,耽误太久。”李忘生道,“您策马策快些,价钱还是按原先的日子算,不会亏待了。”
“你身子吃得消?”谢云流问,“要中途折腾出病了怎么办?”
“那就病着吧。”李忘生道,“劳烦谢道长帮我续着命,到那儿三哥会照顾我,您就放心去找魂魄。”
车厢里头猛地一震,是车夫启了程,速度果然快上不少,颠簸着把眼前视线都震模糊。
谢云流打量眼李忘生,对方把帘掀了在瞧窗外,似是这样会让不适减轻些——没瞧他,于是他也找不到机会跟对方搭些话,只得把疑问吞回腹里,诸如为何那么急那么赶啊又为何那么敢对自己下狠手,万一真吐车上了他可不管。
千言万语的疑惑在心里冒泡泡,最后也只汇成一句。
真就那么急着和我和离啊?谢云流想,至于吗?
车就这么随着马奔腾,驶到午后谢云流也被颠得难受,难为李忘生一声不吭忍完了全程,饭和水也不愿喝,休憩半个时辰又启程,一直行到半夜。
有这么一位不要命不怕死的,车夫也纳闷,最后一日的清晨,跟谢云流谈起此事,问询了番情况。
“你家这位公子是不是赶着回去吊唁啊?”车夫问,“难得去潞州只花了六日光景,真是我跑过最快的一趟车了。”
“谁知道。”谢云流嗤道,“既然快到潞州了,您今日就行慢些吧,免得到那儿吊唁不了亲友,先给他自个儿吊唁上了。”
“可不敢说。”车夫吓了一跳,“我看公子虽是身子差了些,但这毅力可佳,还是能撑住的。”
谢云流笑一声,没对这毅力二字作何评价。转身回了车,半脚踏进地府的还好好地在里头坐着,可惜整个人的脸色已经白得跟鬼没什么两样,看着模样,再折腾几天就真要去桥上喝汤。
身边坐了人的动静明显,李忘生察觉到骤然贴近的温度,也只是懒懒抬眼皮:“谢道长?”
谢云流打量着他眼下青黑,轻轻笑一声:“还活着呢?”
李忘生失笑,没多理睬他,静静闭着眸子歇息。
“说吧,折腾那么大动静,到底是要干什么?”谢云流也被他要求的速度颠了多日,脑袋颠得灵光,登时也想到不对劲,“旁人去见兄长,多少都希望自己瞧上去精神振奋些,好不叫人担心,李公子倒好,生怕兄长不知道你命不久矣似的。”
“谢道长多虑。”李忘生道,“只是我急着去见兄长,归心似箭罢了。”
“真假?”谢云流侧过身,离他又凑近几分,“要说的是真话,你就别躲我眼睛。”
“李公子,你家管事好歹把你托付给我了,就跟我讲讲事嘛。”他道,“不然日后要是不小心把我扯进什么事里头,我还什么也不知道,成个冤大头被你卖了还跟着数银子。”
“不会。”李忘生道,“谢道长只要不多打听,少掺和进我的事,日后便能保你个平安了。”
“我可不信你有那么好心,咱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何要保我平安?”谢云流道,“这世事啊还是要知其全貌才安心,我能否活命,要是全攥在你手里,那我也太受制于人了。”
李忘生迎上他的目光,眸子里尽是无奈情绪,又是一湾平静的池,无风无波。
谢云流挑挑眉,似是明白他想说什么了,非亲非故,哪来什么非亲非故,他们现下是拜过堂的夫妻,日后本该是患难享福都要一块的关系。
笑话。他想,这是哪家夫妻,连对方家里头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傻乎乎成亲去了?
肩被轻轻碰了,谢云流低眸瞧着李忘生想推开他的手,故意使了劲不让他推成,却未料此人尚在病中,力道小得实在可以,竟是让他骤然靠得近,又落得和昨夜一样的光景。
车夫偏偏这时启了程,车厢恰时一震,震得他手上登时脱了力,整个身子滑向面前人,面颊都相碰。
不似李府嗅得的满院苦药味,安神的檀稍稍把他的心脏平复了些,可随即抬头打量到靠得那么近一张玉芙蓉,又叫他忍不住紧张起来。
这会儿可没有玉佩左右他思绪,于是一双眼又被另一双眼套牢去,细湾里头微风如春掠过,眯起时才终于起了些波澜,和晨光一道在眸里像羽毛滑过。
谢云流愣了愣,被那枚朱砂燎了眼,赶忙侧开目光。
掌心很麻,是李忘生胸膛在震,谢云流茫然抬头,见他笑得很无奈,丝毫不似他那般动了情:“谢道长玩心挺重,这跤你要摔到何时去?”
没眼力见的,谁跟他玩摔跤?!谢云流猛地起身,气得脸涨红,赶忙挪得远了些,不再去看他。
——
车夫慢悠悠地驶,行至午后终于进城。潞州人群也算熙攘,但终归没长安城热闹,马蹄声和车轮声一道歇息,谢云流掀开帘,被眼前辉煌宅邸惊得瞪大眼。
好个临淄王第的朱漆金字。
宅邸门口已然站了一群人,见二人下了车忙上前来扶。一行人乌泱朝着偏堂去,早已恭迎多时的正在堂中立,背着手也背着光,直到李忘生开口唤三哥,这才回过身露出庐山真面目。
谢云流细细打量番来人,眉眼与李忘生长得有几分相似,均是浓似弯弓亮如星芒,可李忘生的眉是缓的,这人的眉尾却几乎要耸到鬓去,配上过分高峻的鼻弓,整张脸张扬得很。
确实临淄王李隆基无疑。
“四弟。”他听到那人开了口,“怎来得如此迟?”
还迟?谢云流挑眉,再早些,怕是来的人早已骨头放小盒,一晃响叮咚了。
身后下人敬完茶纷纷告退,大门被关上后显得堂内更昏暗,如此见不得人模样,是要说些体己话的氛围。谢云流环视一周,迈步想跟着最后一位侍女一道告退,却被李忘生攥住了袖:“不必走。”
一拽动静还挺大,李隆基抬起眼,终于愿意瞧瞧这位一直跟在四弟身后的人长着张什么面孔。
谢云流和他对上视线,李隆基笑了笑,看不出态度是好是坏,视线却很探究,带了几分了然和熟稔——莫名其妙,难不成他俩见过?
他尚在琢磨,李忘生却把他拽回身旁,唇擦着耳堪堪过,音量很低:“谢道长若是不想惹是生非,就离我三哥远些。”
哪敢置喙,他只得跟着对方一道盘腿坐,忍着那三哥对自己投来的关注视线,把身子挺得更直了些。
“来得迟了,三哥莫责怪。”李忘生未捧茶,先起身对李隆基行个礼,答了方才的话,“忘生身子不如您,没法策马抄些奇道走,这才来得晚了,还望三哥见谅。”
“我又没真怪罪你。”李隆基笑了,“调笑话罢了,兄弟之间,还至于这般大张旗鼓道个歉啊?”
“是,忘生愚钝。”李忘生一抬手,又是要行个礼,李隆基忙把他那胳膊摁下来,彻底投了降:“一年未见,我还指望你能学些聪明劲来,怎的还是小木头的样子?”
谢云流没忍住笑了,嘴角将扬不扬的,被这小木头戳了怪穴,肩轻轻地颤。
“……三哥不让出门去,这木头见不得太阳,也难开些花出来。”李忘生道。
“不让你出门去,还不是为了护着你?”李隆基道,“不像现在,莫名其妙就带回个道士,还来信说我这儿有你丢的魂,你丢了什么魂?”
蓦然被点名,谢云流也不见心虚,直楞楞迎上临淄王略带不满的视线,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贫道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李隆基却未过多为难,迅速让他起了身,“四弟,这人是你带来的,总该介绍番吧?”
“年方几何,修道几载,家在何处,以及……”他笑得意味深长,“师从哪位啊?”
李忘生抬眸瞥一眼李隆基,正好瞧见对方还未收回的那眼,兴致和好奇都掩不住,抛了个钩子静待鱼咬饵——好在谢云流毫无察觉,目光只落在眼前那茶上,像是在纳闷何时能品品这红袍。
于是李忘生捧了茶,对着李隆基轻轻颔首:“谢道长并未向我提起,修道之人讲个随心随缘,若是他不愿说,三哥也不必问。”
“随心随缘?人都跟你扯上关系了,再来那套是否有些迟了?”李隆基笑道,“如此好的才俊可不能埋没,还是说四弟何时也学会对兄长藏起私来了?”
谢云流皱了皱眉,总觉气氛似是不太对,可看两人都抱着笑,又不像是真剑拔弩张的模样。
“三哥言重,忘生从未藏过私,对你是一向很坦诚的。”李忘生敛下眸子,“只是谢道长与我关系不同寻常,三哥若是知晓了这关系,断不敢再让他掺和进事去。”
“还有此事?”李隆基自然不信,“你倒是说说,你与他什么关系?”
谢云流顿觉不好,转头瞧了李忘生一眼,对方却道得云淡风轻,丝毫不觉得此事丢人:“谢道长与我拜过堂,虽是修道人,却也可落凡俗一句夫妻称谓。”
李隆基的笑僵在脸上,唇抿了抿,终于是吭出了声:“……还有此事?”
“是。我俩一见倾心,冲动之下私自拜了堂,都没来得及和五叔说。”李忘生道,“因而您再如何问他,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还请让他快些回长安吧。届时我与谢道长若是吵了架,万一要闹到和离的地步,还能回老家待几日。”
李隆基的笑彻底散了,眉头皱得很紧,本就一脸凶相的,现下瞧上去更渗人。
谢云流心知现下不是他该置喙的时候,也只能尴尬地啜茶,静等着李隆基给点反应。
“也好。”等是等到了,对方态度却又转个大弯,眼睛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盯出花来,“我量哪来的道士如此古道热肠,愿意助四弟找魂魄,既是夫妻之名,倒也说得过去。”
“那谢道长今夜便也歇在四弟房里,如何?”李隆基又笑了,眉眼迫得紧,笑起来像瞪人,看得谢云流眼皮狂跳,“怎么了谢道长,瞧你这表情,像是不乐意?”
“应当是三哥吓到他了。”李忘生轻轻把谢云流的手揽了来,交叠着握在掌心里,“我俩有过夫妻实,自是夜夜同床。”
谢云流瞪大眼,对上李忘生平静的视线也只得缄口。
“好个夫妻实。”李隆基像是听到什么惊天荒谬的笑话,语气很是夸张,“四弟,你这成亲成得,可真是迅如雷电,连我都未曾听到风声啊。”
“三哥见笑。”李忘生嘴角扬得轻浅,“缘分作了祟,总归是抵挡不来的。”
谢云流只觉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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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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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2 00:3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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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谢云流没明白。
下人照着李隆基的吩咐,只搬来一床被褥,薄薄一毯床也窄窄一张,怎么看都是要抵足而眠的态势,看得他眼皮突突跳。
罪魁祸首倒是心态轻松地上了床,留他一人在旁头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下,到头来只得抬起手轻轻掩唇咳一嗓子,尴尬得要命。
“谢道长莫要局促了。”李忘生抬眸瞥他眼,宽慰般开了口,“凑合一晚的事,不必往旁的事上去想。”
怪了奇了,他沦落至此不都是面前人嘴皮子一开一闭惹的祸?谢云流啧一声,不分青红皂白毁人清誉的是李忘生,现下反过来让他莫要多想的也是李忘生,那他究竟该遂谁的愿?
被他盯着的人毫无反省的自觉,只是眨眨眼:“谢道长?”
“……无事。”谢云流只得上了床,“我没多想。”
被褥里冰凉一片,比起外头也没暖和多少。他错估了李忘生暖床的速度,只得硬着头皮躺进去,腿脚缩在一侧,生怕碰到李忘生的身子。
“谢道长……”李忘生轻声唤他,“再往边上缩,我怕你掉下去。”
“掉不得。”谢云流嘁一声,继续往边上倒腾,“你离我远些,能对兄长说出那番话的人,现下做出什么都不意外。”
被褥窸窸窣窣的,身后呼吸声更近了些——谢云流登时僵了肩膀,翻身一回望恰好撞进那双眸子里头,李忘生的发散得像缎似的,一缕缕争先恐后入他怀,撩起阵阵痒。
“你干什么?”谢云流再开口,底气已然不足,可身上人只是莫名其妙看着他,歪着脑袋很是不解:“谢道长,你再往那头钻,我就没被子了。”
“我与兄长说那话,只是为了保你,没别的目的。”他把被子扯过来些,谢云流无法,只得跟着被子一块凑近他,“三哥问你师从哪位,怕是与那位老道长熟识。他未曾挑明,便是希望你能主动提起的意思,可你没有。”
“熟识?”谢云流疑惑,“我只知师父与先帝曾有往来,但和临淄王有关系这事,我也是才晓得。”
李忘生的眼神平静,像是要从他眸子里探出些说谎的痕迹,半晌似是失败,这才无奈笑起来,语气诚恳又认真:“谢道长倒真是清清白白一张纸,我现下是真信了,你来救我不过是为了凑凑热闹。”
谢云流皱起眉,不知他这话究竟是夸是骂。
“三哥这几年在潞州广招贤士,生怕我也效仿,这才怀疑我俩关系。”李忘生道,“若不把夫妻的关系说出口,三哥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届时把你拖下浑水,掺了这皇室的事,也不太好。”
“他能认为我俩有什么关系?道士一个,又不是书生谋士,年纪还不如那些老油条来得阅历高。”谢云流撑着腮,被他这些怀来疑去的论调念叨得有些困,“怕是他看上了我师父,想拉拢过来吧。”
“是,只是谢道长既是我这边的人,那就别让他把这关系借去吧?”李忘生道,“你困了吗?困了便快些睡吧。”
谢云流皱着鼻子,心想这哪睡得着:“我怎么就成你这边的人了?你可别拉我去干些谋权篡位的事啊。”
“我没这意思。”李忘生小声道,“只是三哥那边说不准,到时候你别听他几句保证,就跑去投奔他。”
“所以你才把我俩绑死了,不叫他有机可乘吗?”谢云流道,“你觉得他信了吗?”
“自然没信。”李忘生笑起来,“我的话,三哥总是挑着信。”
谢云流轻轻嗯一声,半晌转过身,撑起胳膊看他眼睛:“他不喜欢你吗?”
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却叫李忘生有些茫然:“兄弟之间,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是我的胞兄,理应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谢云流默了半晌,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些莫名的酸与胀,像是很不爽似的。
“那你喜欢他吗?”他问。
“我……”李忘生也沉默了,良久才笑道,“三哥对我很好。”
谢云流眯了眯眼,跟李隆基一副样子,瞧一眼便能看出心里在盘算什么,左思来右忖去的,不过都是不信二字。
李忘生以往最不想理睬李隆基这副表现,任对方去如何琢磨,他也只有一颗心,生不出那人臆想中的城府与玲珑七窍来。可现下眼见谢云流如此,他竟是忍不住想要去反驳些,可反驳些什么,李忘生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知再回神时,他的手早抬起覆上了谢云流的眼,对方的眉心跟他整个人一般热,显得他指腹更凉。
自然也把那人冻得一颤,再开口,呼吸滞了,语气也紧张不少:“你干什么?”
这是他今夜第几回问这话了?李忘生失笑,只觉得面前这人也不像瞧上去的那般无所不能,至少在这种事上草木皆兵得很,笨得和孩童也没什么区别。
“无事。”于是他也像哄孩子一样骗他,“只是不爱看人皱眉头。”
可谢云流的眉头顺着他这话越皱越深,怎么也抚不平了。
他想笑对方太执拗,却听对方低声开了口:“门外有人。”
似是担心声音太响亮,他靠他更近,气息掠过耳边,让李忘生不太适应。
“你哥有病吧?”凑他凑得这般近的人,开了口却不是他料想里的话,“大半夜的还派人过来监视,真就那么防你啊?”
“是啊,防我骗他。”李忘生叹口气,“没法了。谢道长,冒犯。”
“冒犯什么?”谢云流还没反应过来,便再度被那长长的发抚了喉。李忘生伏上他胸口,额心相贴,再微微动弹些许,唇畔就要贴上来。
他吓得瞳孔都颤,却因着外头有人硬生生止了呼救的念头,只得寄希望于面前的人不是突然丢了脑子:“……这是干什么?”
“演出戏给外头的人看。”李忘生音量压得太低,蹦出的字乘着那道温热气,很快把他耳廓烧红,“三哥不是不信我俩的关系吗?这样他总该信了。”
“……一定要这样吗?”谢云流紧闭着眼,视线是合上了胸口的触感又未散,简直要被身上的人撩疯,“你先起来,我们慢慢商讨,行不行?”
不过演场戏,李忘生不知他反应为何这般大,只得顺着他的话稍稍撑起些身子。好不容易重量一轻,谢云流登时直起身,倚在床头努力寻口气,胸膛起起伏伏的,看样子被吓得不轻。
待他稍稍冷静些,李忘生才试探开口:“可以了吗?”
谢云流瞪他一眼,嘟囔一句也不知骂了什么,只是扶着李忘生的腕,让他把手搭在他肩两侧:“你上来些。”
他摆弄着,李忘生也不知这究竟要捯饬出个什么姿势,直到谢云流侧过身,擦了火折把烛点燃,屏风映出两人影子,这才揭了谜底。
“谢道长这招高明。”李忘生诚心夸赞,谢云流的表情却不甚美妙:“……你别真坐下来。”
李忘生摇摇头,依他的话稍稍绷直腿,跪得更直了些。
“你把脸凑过来些。”谢云流道,“凑到我耳边,别往嘴上凑。”
李忘生只得中途易辙,脸颊擦着他的唇而过,被谢云流面上的温度吓一跳。
“……行了,就这样。”谢云流瞥一眼屏风上的影,好一对夜里颠鸾倒凤的璧人,李忘生把脸凑来的一瞬,皮影里头演的,和唇畔相贴无甚区别,明明只是耳鬓磨,影里却像是春花初绽夜露浓,叫他不愿再看。
他忙竖起耳一听,外头的脚步声终于走远,怕是也不乐意再把这墙角蹲下去。
他搭着李忘生的腰,忍不住侧过眼去打量怀里的人,对方注意到他目光,也转过头迎望。明明是温软烛火光,明明是笑靥一张面,眼睛却盛不住这纸糊的情,假得一戳即破——一碗空空荡荡的青瓷,还硬说里头飘着花。
脸也是干干净净的,一点红晕不带,一点波动未有,瞧着实在不像活人,像石头磨成镜,眼里装不进什么人,何况心里头。
真不知这人若是找回了人魂,再想起这些事会是作何反应。
谢云流方把手松开,那背上的发也随着动作垂下来,像溪水柔柔轻轻落在他掌心,又滑顺地溜了个干净。
他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把手抚上李忘生的脸,很软,捏一捏也能捏起肉来,再一使力,又会变成染了粉的桃花糕。
“……谢道长。”李忘生如何察觉不出外头人已离开,对他的行径十分不解,“你这是干什么?”
问这话的人倒了转,谢云流回忆一番李忘生方才如何四两拨千斤带过的这话题,那几句轻轻淡淡的,实在难蹦出他口。对方说得出是因为对方未怀不轨,可现下他却说不出,总不能是他心怀不轨吧?
谢云流默了默,还是选择狡辩几句:“我就是想碰碰你。”
李忘生盯着他,人是从他身上离开了视线却未曾,半晌才终于从他身上打量出一些情况,又露出副无奈神情:“你这……莫要误会了谢道长,我与你只是演场戏罢了,实在不至于太当真。”
谢云流咬咬牙,真是服了李忘生这嘴,丝毫不给他留面。
他郁闷道:“我与你也只是调个八字的关系,不准太当真。”
“好。”李忘生平静地睡了,“我未曾当真过,放心吧谢道长。”
“那最好不过。”谢云流嗤一声,左右睡不着,干脆抱着胳膊倚上床头墙,揣着心里的火憋起闷气来。
半晌烛火都渐淡,他却不肯善罢甘休,愤愤又开口:“你从小就这个脾性吗?”
“从小一事我可说不准。”李忘生道,“十二岁前的事我不记得,这个五叔应当跟谢道长讲了的。”
“……也是。”谢云流深吸一口气,“那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李忘生轻轻嗯了声:“哪样?”
“……李公子,你别骗人。”谢云流咬牙,“方才靠我靠那么近,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
“谢道长,我是个男人。”李忘生坐起身,语气无奈,“你若是有感觉,那可有些大事不妙了吧?”
谢云流的表情果然如他所料,更凶了些,可惜面上染了绯,瞧着有些外强中干:“我没说自己有感觉,我只是怕你有感觉。”
“好。”李忘生看他一眼,“那便是我误会了。”
他吹灭了烛,那张迷惑人的脸又隐在一片黑里头,叫夜色吞了,让他瞧不见。
只有声音仍在耳畔响:“睡吧,夜深了。”
谢云流只得努力忽略身里头的燥热,钻进被子里吐纳气。房里静悄悄,身后那人明明什么动静也未响,偏偏他就是很在意这个存在,可惜一转头,也只能勉强瞧清个背影。
脸都不给他瞧。
谢云流啧一声,胡乱闭上眼不再去纠结,迷迷糊糊中入了睡,梦里却也一脉承了霉运,一尾白鱼在华山后头那池子里游,岸上的小道长却偏偏要涉水去救溺水的鱼,到最后反而是自个儿落了湖,眼前黑晕一阵一阵泛,叫他几乎要窒息。
他忙睁开眼,缓过神才明了是梦一场,可方才这喘不过气的架势却又不似假,一低头,腰上被人环得紧,李忘生整个人缩在他怀中,发旋蹭着他下巴,好软也好痒。
黑暗里头,一点点的光亮都明显。谢云流细细一瞧,原是李忘生腰间那玉佩不知何时泛起幽光。玉被照得白亮,他这才看清环里头竟藏了些细雕,两尾鱼追衔,一黑一白绕成串环。
他还来不及琢磨个中玄妙,耳边又沾染熟悉温度,李忘生的唇堪堪擦过他耳廓,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尾调扬着,和撒娇无甚区别:“师兄……”
谢云流愣了愣,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做梦了?他盯着李忘生的脸,半晌又浮现一句纳罕。
他还有师兄啊?
谢云流皱着眉,想摇醒李忘生叫他别这么丢人地缠在身上,可对方轻轻浅浅笑着,像是在做个难得的美梦——比起方才那火都难燎的玉石假面,现下这笑可要真情实感得多。
真是叫人不舒坦。
似是察觉到他心情郁闷,李忘生抱他抱得更紧。谢云流无法,只得环上对方的腰,郁闷地继续入睡。
——
李隆基第二日的面色不太好,见到谢云流也不如昨日客气,茶还未倒便先开了口,一开口又是冷笑阴阳,字字都像藏了针:“听下人说,来唤谢道长时,四弟还抱着你不肯撒手。”
他嗤道:“感情这般好,可真叫人艳羡得很。”
谢云流不吭声,只是默默喝着茶,努力扮个刀枪不入的聋子。
该替他解围的人却迟迟不来,等得李隆基也有些失了耐心,再出声,语气更呛:“四弟呢?昨夜做什么了,现下还不来?”
“……他身子不好睡得久,起得自然也晚一些。”谢云流放下茶盏,“临淄王久等,我去瞧瞧怎么个事。”
“呵,身子不好。”李隆基道,“身子不好还夜夜同床?谢道长,你可多担待些。”
“……是。”谢云流实在想把耳朵剃了,赶忙起身朝着房内走,“我去唤他。”
走远些,等李隆基彻底听不见了,他才响亮啧一声,暗骂这临淄王实在胡搅蛮缠,叽里咕噜着循路去了昨夜的住处。
门一推便开,李忘生在床上睡得安静,他坐上床沿,试图唤醒对方时又被那玉佩勾走目光,淡淡一阵亮,同昨晚一副样子,就连李忘生也是那般喃喃模样,凑近一听果然又是什么师兄。
怎么又是这个师兄?谢云流疑惑戳戳他脸,本想将人戳醒,未料指腹像摸了团柴火,被烫得一缩。
谢云流心觉不对,赶忙抚上对方掌心,果然烫得如出一辙,竟是又发起了热。
对方情况毕竟特殊,再发热,怕是又要出什么状况。他心下一凛,正想烧套符,李忘生的掌心却顺势贴上他的手背,五指自缝隙里扣入,像攥一颗蜜饯。
“都什么时候了!”谢云流骂他,骂完又反应过来这人还对着梦里的师兄傻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摁着肩把人摇醒——李忘生被他晃得呜咽几声,像是从巨大的美梦里坠醒,睁开的眼里还带湾春水。
“……”谢云流气得给了他一栗子,“呆子!发烧了还笑!”
一栗子总算把人打醒,李忘生稍稍缓过来些情况,眸里满是惊愕:“你……”
“原来是谢道长。”他迅速冷静下来,脸上也失了表情,“还以为这梦中人终于有了面孔。”
“……先别管这梦中人了。”谢云流道,“你昨晚着凉了?怎的发起热来了?”
“天晓得。”李忘生重新躺回被褥里头,语气淡淡,“说不定是谢道长调八字没拿准个度,凑得太近又冲得太狠了。”
“你跟我闹什么脾气呢?”谢云流啧一声,“不好意思,扰了你和那师兄美梦。可现下你这身子不比常人,若是发了热怕要再丢一魂。这找到一只丢一只的活计我可不干,届时放你自生自灭去,我回师门潇洒快活。”
李忘生叹了口气,只得投降:“那如何办?”
“你先前和我提起过,离开潞州的缘由是招了邪祟,那现下应当也是这原因。”谢云流取出枚符,“方才进来时就感觉到一股凉意,原本以为是你三哥在背后骂我,若是邪祟那便好办得多。给你画个镇邪的,妖魔鬼怪就近不了你的身。”
李忘生却问:“他为难你了吗?”
“吃了炮仗似的。”谢云流呵呵,“这会儿倒是开始懊恼家里弟弟被人拐跑了。”
李忘生看着他,很无奈地扯出个笑:“等会儿你去见他,就跟三哥说我病得厉害,得寸步不离地照顾,不能和他闲谈了。”
谢云流点点头,专心绘着符:“我这符你带好,千万别忘。”
“好。”李忘生道,“我不会弄丢的。”
谢云流笑一声:“弄丢了也没事,我再给你画一个。”
他等着李忘生来句感谢,干巴巴的或是真情流露的都行,可对方只是很平静地望着他,一点情绪不带。
“……你倒是谢我几句啊。”谢云流真是彻底栽他身上,“我可不是对谁都这么尽心尽力的。”
李忘生扬了扬嘴角:“夫妻之间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
谢云流画咒的动作顿了,墨沉成一湾小圆点,彻底报废了这张符。他懊恼地换了张新的,手却无端有些不利索,画得心烦之际,果然听得李忘生轻轻笑出声,嘲弄意味太明显,叫他不敢相信:“你故意调戏我?”
昨夜果然表现太差,现下给人留把柄了!谢云流暗咬牙,见李忘生还止不住地颤肩膀,愤愤画完符往他额上啪一拍,拍得对方吃痛呃一声才解气。
“谢道长。”李忘生失笑,“这镇邪的符,还要往脸上贴的吗?”
“……”谢云流撇过脑袋,“看你这张脸不爽。”
“这样。”李忘生贴心得很,语气谆谆恳切,“那谢道长快离开吧,三哥要等急了。”
“你……!”谢云流一下陷了两难地,留不得又不甘走,只得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
李隆基听闻了发热一事,表情更差:“……呵呵。”
谢云流眼尾一跳,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果然下一秒听得对方语调千回百转,又是那阵恼人绵绵针:“谢道长,你可真担待啊。”
谢云流险些把茶呛在喉咙里头,半晌才咽下一口温热。他这副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太惹人不快,李隆基也不愿再纠结,挥挥手看似大方:“罢了,你俩爱来爱去的事,我懒得掺和。”
谢云流还未松口气,又听对方道:“只是我这四弟醉心旁事,日后怕是和天家都要淡些缘分。”
那不是再好不过。谢云流腹诽着,努力维持着表情,不至于太不耐烦。
“谢道长。”李隆基却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大丈夫志在四方,这做人啊,还是要多给自己谋些路。”
“贫道醉心武学,怕是也要同四殿下一道,应了临淄王那句和天家有缘无分。”谢云流又扯起场面话,“更何况这做夫君的,旁的也不敢多奢求,只希望能多陪陪四殿下这短命相的,多和他说说话聊聊天——贫道就这点追求,还望临淄王莫要多责怪。”
李隆基笑了:“我猜你下一句便要说,四殿下如今重病,还是得去好好照顾一番,便不与临淄王多聊了。”
呼之欲出的话术被人看破,谢云流哽了,只得把想说的都咽回腹中。
“谢道长。”李隆基见对方打量自己的眼神已然带上几分警惕,很是无奈,“原来吕道长说你跌进湖里失了记忆,是确有此事啊。”
“怕也是因着这事,他才不愿表些态度出来。”李隆基道,“可这样一个不愿见我,也不愿让弟子同我接触的人,现下又为何让大弟子下了山?”
谢云流端着茶的手一顿,抬头果然见李隆基眯着眼,眸底的疑心淋漓尽致:“下山便下山吧,怎的还莫名其妙与我四弟成了婚?还是说这世上还真有如此巧事,缘分一来,怎么也挡不住?”
若是前几日的谢云流,绝对会附和一句,世上事可不就是如此巧,治个病的由头,怎么就落了个成婚的悲催下场?可他翻过吕洞宾给的锦囊,自然也晓得这相遇是有人在占,有人在引,有人在算。
虽是为了他的杀劫,但这话若说出来,几个人会信?
他清清嗓子,装作副没事模样,迎上李隆基的视线:“家师并未有拉拢四殿下的意思。”
“谢道长怎会这么想?我没有这意思。”李隆基道,“纯阳子自是拎得清的人,我若是他,也不会在当下掺和朝中事。”
谢云流汗颜。
若真如他所说不怀疑吕洞宾,那还能怀疑的对象便只剩李忘生。
可李忘生跟师父能有什么联系?唯一的联系不过是通过他连起的线,因为李忘生是他的尘缘,或许也是他的杀劫,所以师父才算到了此人,要去叫他去觅寻。
也不知这四殿下和临淄王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竟让对方提防成这副模样。
不能让师父也牵扯进来。他心想,若是这杀劫不同寻常,要拖累师友,那便不妙了。
“临淄王多虑。”谢云流道,“我与四殿下相遇实乃机缘巧合,当时我还不知他是如此身份,只当是位寻常公子……”
“这缘啊,你们这些道士算一算,也是能硬往上凑的。”李隆基笑道,“我猜,你是被四弟家里那位老管事掳来的。”
谢云流深呼吸一口气,不敢承认如此事实:“……未曾。”
“那我倒是真好奇了。”李隆基道,“你常混迹的那家酒楼应当在城东,我四弟住城西,是有什么原因,能叫你赶过去和他碰上的面?”
“……四殿下身体不好,数日前高烧不退,他家管事护主心切,处处重金求诊。说巧不巧,硬要说缘,也是管事精诚所至,竟是求到了城东来。”谢云流道,“我为酬金所动,决心去碰碰运气,怎料四殿下与我连了红线,叫我一见便倾心。”
没等来回复,谢云流抬眸,李隆基竟在忍笑。
“一见便倾心?”李隆基咂摸几句,笑得更厉害,“好个一见倾心,谢道长编故事编得厉害,日后也能当说书人博个彩。”
谢云流挑挑眉:“……”
天地良心,这确实是实话啊!
“谢道长,怎么就挂相了?”李隆基见他表情如此,更是笑得朗声,“你若是真想让我信你,不如叫我见见吕道长吧?”
谢云流叹口气,拱手致歉:“家师云游,我亦不知。”
这句更是实话中的实话,吕洞宾自他下山前便已云游数日,未说时日未明归期,临了也不过留了一句找尘缘,叫他琢磨到现在。
可李隆基却突然止了笑,像是真不耐烦了似的,周身气都连带着表情沉肃不少,一步步走近他像是把刀一寸寸逼上他命门:“好个云游。”
“谢道长。”仅两人可闻的声量,“你真当这偌大的纯阳宫,是全靠吕岩一个人建起来的?他想走就走,想留个平安就能留平安?”
谢云流无奈地在心里叹口气。
那纯阳宫那么大,都叫师父一个人建,岂不是要累死了?他默默翻个眼,还是没把这玩笑话跟对面的人说,生怕把人惹急了,就要喊他去秋后斩台见见世面。
李隆基见他仍不为所动,只得再换上副和善面:“谢道长。”
谢云流迎上那变脸似翻书的,突然很想念李忘生:“临淄王。”
李隆基笑了笑:“谢道长心善,既帮了我胞弟找魂魄,不如再心善些,帮我把吕道长请出山来,叫他沾沾尘,再还还俗嘛。”
他等着谢云流做声,空气却仍静谧,半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却是从身后传来的。
“三哥。”
李隆基回过头去,李忘生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了,缓缓迈着步朝他们的方向来。
被点名的人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心虚:“怎的出来了?外头风大,进去待着吧。”
“无妨。”李忘生贴着谢云流一道坐下,“想见三哥便来了,你们喝茶,怎的不喊我一道?”
“人还病着,就别凑这个热闹。”李隆基道,“就一道门,你也真是黏人得很。”
“三哥不也黏忘生黏得紧吗?”李忘生道,“先前忘生还在潞州时,三哥常带着文卷来房里,连理政这事都要和忘生一道。”
谢云流了然抬抬眉,对李忘生抛去道怜悯视线。
这卸磨杀驴的理,怎么在皇兄皇弟间也分不开?
“可四弟现下回来,反倒不爱过问百姓情况了。”李隆基道,“太宗常言的君舟民水之道,四弟也是常念起的,这治民的见解和成效,都叫兄长自愧不如。”
“忘生本就不爱管。”李忘生敛敛眸子,“只是三哥总说,如此才干不该埋没去,忘生是聪明人,应当要明白三哥的用心。”
谢云流默默品口茶,涩得他咋舌连连。
“那四弟这样的聪明人,要如何做呢?”李隆基无奈地笑,“但凭你本心,莫要再同我讲些旁的兄弟情谊。”
“……忘生觉得,长安这一年的日子,比在潞州要惬意些。”李忘生抬起眼,“现下身边有了谢道长,更是安定不少。若是三哥允诺,忘生愿跟着谢道长多去外面瞧瞧,不回长安也是可以的。”
李隆基含笑不语,半晌才打破沉默,给他倒了杯茶:“听你嗓子都哑了,润润吧。”
谢云流瞥他一眼,真吓人,李隆基的眼神居然称得上温柔。
“你若真要和这道士入了籍,日后还是让他住你长安的府里去吧,不必往外头走。这样我还能偶尔去看看你,做兄长的也能安心些。”李隆基道,“自然,你也不必去他师门,不必去见他师父,他们道士的规矩,我们不用守。他师门那道观啊可是在华山,太冷,你不必去凑热闹。”
谢云流听得直呵呵,说了半天,不还是想让李忘生安分待在他眼皮子底下,免得他去见吕洞宾?
见了又如何呢?他想,左右两人又不认识,这就算认识了也不过点头交,日后也发展不出什么关系来。
他转头看向李忘生,未料对方听到华山二字直接愣了神,抬眸时眼里满是震惊,对上李隆基耐人寻味视线后赶忙低头:“是……华山太冷。”
李隆基纳罕咦一声:“怎么?你难道不知,他是吕纯阳门下大弟子?”
“庙堂不比江湖事,家师未曾带我公开在天家人跟前露过面,我也不愿借此身份大肆宣扬。”谢云流道,“四殿下又在您这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怕是连纯阳都未曾听闻,不知道这事也是常理之中。”
“……”李隆基没想到他会主动解围,九曲绵绵针又显了功,“那你俩可真是低调到一块去啊。”
李忘生拱手点头,谢云流却道:“是啊,挺般配不是?”
李隆基彻底被这小子逗笑,嘴角扬了半晌压不下,就这般笑着面向李忘生:“长安那府邸,你不必担心,我会将那老头送回去的。”
“多谢三哥……”李忘生欲言又止,“只是忘生现下……住在谢道长那宅子里头。”
李隆基皱起眉:“为何是你住他宅子?不是你娶的他吗?”
茶叶总算成功呛在了谢云流喉咙里头,堵得人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李忘生在咳嗽声里尴尬地笑:“不是。”
这下被呛喉咙的人成了李隆基:“……怎么是他娶的你?!哪有皇子这般的?”
他刚问完,对上李忘生怨念的视线,又心虚笑着收回了目光:“若是论他尚公主,那也该是住到你宅邸去。”
“……我担心谢道长怕了要反悔,就未曾在拜堂前告知他身份。”李忘生道,“好在谢道长不在乎淌些浑水,也是同我一道来见三哥了,还望三哥留些情面,不要再为难他。”
李隆基嗤一声:“我不为难失了忆的傻子。”
谢云流眼皮突突跳,实在很想愤怒地拂袖离席。
“罢了,你们好好在长安待着,我不多管。”李隆基道,“四弟啊,安心养病。养好了若是还想在潞州留些时日,可以去街上同谢道长转悠转悠。”
谢云流讶异抬头,纳闷这兄长怎的开了如此尊口,竟是允许李忘生出门晃悠了。
李忘生却不比他松口气,仍旧紧张,试探着问道:“以何身份?”
李隆基笑着,也没给个具体答复,只是放下茶盏便拂袖离开。
他一走远,谢云流就跟卸了劲似的,整个人伏在桌上,像是打了场艰难的胜仗:“……我可不想再在这儿久待了。”
发顶覆上阵暖,谢云流抬头,只瞧见李忘生轻轻捻着花,应当是方才从他发间摘下来的。
“那谢道长努努力,早点把魂抓回来吧。”李忘生道。
“你倒是说得轻巧。”对方嘟哝,“你三哥那儿,算是没事了吗?”
“天晓得。”又是这句话,“应是三哥怜惜谢道长太不谙世事,不愿再为难我俩了吧。”
谢云流咂摸着怜惜二字,还是觉得李忘生在责他怪他。
“谢道长。”果然对面的人转瞬便把手里的花拂落,“你怎的不早告诉我,你是纯阳吕道长的大弟子?”
“皇家里头都听过阵风声,吕道长建这纯阳宫,和三哥脱不了干系,渊源大了去。”他道,“若是谢道长提前告知于我,我还能早些厘清三哥的目的,想些能更好说服他的缘由,不至于太早将我俩的关系搬上台面。”
花被阵莫名来的风稳在空中,谢云流收了术法,笑着把花接了:“你也没问我呀,我干什么告诉你?”
李忘生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说,迷惑凝在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你不主动和我说你的事,我为何要同你说我的?”谢云流道,“更何况李公子,咱们都夫妻一场了,可连我的名姓呢?你也没问过啊。”
旁人讲道理,他倒好,竟是念起了情分。李忘生哪被这般诡辩过,茫然中竟被他逻辑带了去,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是我的过错,五叔未曾告知于我。”
“你净听管事告知什么,怎么不来主动问我?”谢云流道,“若是真在乎我是你救命恩人,倒是对我再坦诚些。”
“谢道长还是如先前那般觉得,知晓事情全貌才能在其中搏些命来?”李忘生摇摇头,“可有时候……还是知晓得少一点为妙。”
“谁说我要搏命了?”谢云流笑道,“我就是想多了解你一些,这都不行了?”
李忘生手里的茶荡了荡,上好的碧螺春险些酹了江花。好在握着杯的人很快镇定下来,任风把花都吹落茶中,还是执拗地啜了一口,叫温热的茶水抚平了莫名的心绪。
他迎上谢云流含笑的眼,挪开目光未曾答他的话,只是暗自喃道:“吕道长是聪明人,只是——”
谢云流收到他目光,很是无语:“这时候还要再损我句?”
“并无此意。”李忘生笑了,“无事,谢道长这般,也有谢道长的好。”
谢云流看他一眼,哼道:“又开始说场面话。”
李忘生却摇摇头,把那盏盛了花的茶杯放回桌上:“未曾,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谢道长是个很好的人。”
谢云流看着他起身,一连被夸了两回人好,也不知该说什么为妙。
“谢道长。”李忘生起身准备回屋,回眸看他一眼,也不知是被花染得还是被春风吹得,面上终于有了些活人该有的喜洋意,“帮我去煎道药吧,这外头的风确实是有些大了。”
“行吧,又使唤我。”谢云流无奈地笑,跟在他后头止不住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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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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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2 00: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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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李忘生从不是让他省心的,从府里头把人接回来后谢云流就晓得这道理。他原以为高烧不退只是单因着邪祟侵扰,可未曾想纵是画了符又给对方煎了药,这精神气也不过维持了个把时辰,夜深又发起些低热来,怕是真在路上折腾累了,积劳堆成疾。
身旁整个人凉得跟刚从冰里头捞出来,居然还顾虑着在床上的距离,主动跟谢云流隔了长长一条泾。被毯都只虚虚盖了一半,也不知是在装个什么劲——谢云流看不下去,生怕药白煎又白喝,只得把人从床沿扯回来,三两下裹个紧,团得像颗粽。
李忘生被他抱着,不比昨夜那般放松,整个身子都僵硬。谢云流不知他这会儿为何学会了羞赧,现下要关心的唯有对方会不会再发热:“现在暖和些了吗?”
李忘生没看他眼睛,只是点点头:“谢道长浑身都热。”
“……是你身上太冷。”谢云流瞪他一眼,“你搁那害羞个什么劲?不是对我没感觉吗?少想些有的没的。”
李忘生想到他那句多了解,敛了眸没多吭声,在两人轻轻浅浅的呼吸中开了口:“在潞州丢的一魄,谢道长有头绪了没有?”
“早跟你说了,没有。”谢云流道,“除非你把那玉佩借我研究研究,我还能从里头琢磨出些门道来。”
他低头一瞧,李忘生又闭了眼开始装死。
如此不讲道理也不愿配合的病患还是第一次瞧见,谢云流翻个白眼,正想怼他几句不惧开水烫,对方手边那符便又开始亮起光,幽幽深深,跟李忘生腰间那玉佩一道,泛了一阵便灭——这玉佩又亮起来了,怪得很。
“外头有些情况。”高低拿不到玉佩,谢云流不再纠结,果断下了床,“夜深了怕是邪祟也冒头,我去瞧瞧,你别乱动。”
“麻烦谢道长了。”李忘生道完又缩回被里头安静地眠,看得谢云流眉头突突跳。
连句当心都不愿跟他说,哪有这样的人?他在心里头怪完人,重新起手绘了张符,借着光亮朝房外踱了几步便走出弯绕廊道。庭中竹被风刮得沙沙响,再迅些怕要把符上燃的火吹熄。
谢云流只得再驱些法力,可符上纹反而又黯淡,怕是邪祟被骤然燃起的火吓退,要逃到哪边儿去。他忙迈步跟上,直至绕到庭外井前,手中符才重新亮堂,明灭闪烁着,照出这水井全貌。
月亮恰好出了云,谢云流试探走近那井,低头一瞧,雾里看花又望月似的,盯着水面缓缓浮了张玉盘,缥缈不清得叫人想看得更明白些。谢云流眯眯眼,恍见个中一点红墨愈凝愈显,本以为是白玉盘中一点瑕,可待它彻底凝了,却是居中一点朱砂。
井里头哪来的朱砂?他登时反应过来,猛抬头才惊觉人已倾身去了半尺,再倒一些怕是就要坠入井中——井里头呢?遑论月亮,就连水都没有,枯井一只,独留井壁青苔纵横而已。
尽玩些把戏。
谢云流一掐诀,明火登时燎了井一圈,烧亮半边庭。
作怪的魂魄果然现了形,烟霞在火中散尽,熟悉的身形朦朦胧胧,透过白袍瞧不见躯壳,只能窥见井边缠上的几束无名花。
李忘生的眼神很责怪,被火围了一圈不敢乱动弹,只敢掸一掸未沾任何灰烬的衣袖。
“还以为哪来的邪祟在旁作祟,原是李公子丢的那一魄。”谢云流走近他,“别乱动啊,我帮你回该回的地儿去。”
他现下有了吕洞宾教的功法,最不惧这种不听话的魂魄。可自下山后,凡事都出乎意料得很,那魄竟是剜了他一眼,摇着头开了口:“我若是不想回,这位道长纵有诸般手艺,怕是也使不出来。”
“嘴倒挺硬。”谢云流没被他唬住,“看看是我这咒厉害些,还是你心定如海中针,真叫我奈何不得。”
他回忆着锦囊里头那术法,头一回掐诀却已然念得顺畅,符燃得轰烈,如此架势却未让眼前魄发怵几分——李忘生表情再平静不过,被术法烧了身也无悲无喜,反而盯得施法的人有些后背发凉。
咒念尽,李忘生周身被术法卷了通,本该落进符里头安居,可谢云流再抬眸,井上仍旧飘着那道魄,根本没被他那道术法勾了去。
谢云流不信邪,又念了一通,无果。
“你比上回来的人厉害些。”李忘生笑道,“只是早提点过道长,我不想回,你如何做都奈何不了我。”
“你若是真不想回,那在我们房外晃悠个什么劲?”谢云流皱眉,突然想到方才泛光的玉佩,“……那玉佩里头果然有些玄机。”
这玉跟字条写到一块去,怕就是驱动这术法的关键,无奈为何驱动,能否换成其他玩意儿,谢云流不爱钻研藏经阁里头那些册子,现下让他回忆一番,他也想不起来多少。
房内那个李忘生不愿把玉佩给他,那他只能从房外的李忘生身上找些线索,可后者也不吭声,任由骤然一阵风迷了谢云流的眼。
他再定睛,又是平静一口井。
“出来啊,告诉我为什么在房外头晃,又为什么不想回那身子里去。”谢云流对着井喊了通却没等来回信,只得恶狠狠开口威胁,“再不出来我燎你了啊。”
被威胁的突然从井口冒出了脑袋,吓谢云流一大跳。
月色惨白,魂魄活人气不足,眼下青黑也重,眉间砂洗不去那身阴气,简直像个鬼观音。
谢云流被他一双眼盯得后背冒汗,方要开口让他别装神弄鬼,就听李忘生轻轻笑一声,像恶作剧得了逞:“你燎吧,任三哥怎么说,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关临淄王什么事?”谢云流瞪他一眼,还是将准备施符的手收回身后,“我明晚再来找你,届时你再想想。”
没回音,面前人一转头又钻去了井,一点动静不留下。
谢云流再低头一望,又是那片朱砂月,红的一点在井底荡。
——
睡了一夜总算把烧褪尽,李忘生缓缓睁了眼,寻常早该出门去的人却还在身旁睡得深,估计是昨晚驱邪驱累了,熬至夜深才能得空酣眠。
他不愿叨扰,想轻缓起个身却耐不过对方睡得太浅,被褥轻轻一动就将人吵醒。谢云流啧一声,被照进来的太阳刺得眼疼。
身上哪儿处疼了心情便不好,心情不好了总得有个泄力的点,李忘生腕被攥得紧,勒得泛红却也不吭声,叫谢云流更郁闷。
“怎么跟昨晚一副样子。”他叹口气,“被火烧了一圈不出声,半夜追着井问了一通也不肯出来,硬的软的都不吃,真倔。”
“倔什么?”李忘生没明白,“谢道长昨晚是遇见什么人了吗?”
谢云流囫囵摇摇头,想讲清昨晚之事,门环却正好被下人叩响,不等回应便闯进一股药香,萦着瓷碗送到了李忘生手中。
待他把药喝完,谢云流也不愿讲了,草草道一句去洗脸,再和他碰上面已是午膳。
一道饭吃得沉默,先开口的是李隆基:“谢道长这衣袍才穿不过一个时辰,怎么衣摆脏成这样?”
“帮您后院那口井除除草。”谢云流道,“可惜有株比较难除,捯饬半天也拽不下来,废我大力气——临淄王有何意见?”
“这种事何必劳烦谢道长出马,那井早被荒废,任杂草长着也好。”李隆基笑道,“若是实在介意,你下回叫管事去做,也不算抢了活计。”
“无事,反正我无聊得很。”谢云流看一眼李忘生,后者安静喝着汤,没掺和进两人要不要除草的话题里头去。
“无聊?无聊不如叫四弟陪你出去走走。”李隆基却道,“四弟意下如何?难得回趟潞州,不如上街去瞧瞧,带谢道长一道去,说不定一路上也能有趣些。”
谢云流心想这身子上街,怕是逛个一炷香就要累倒,一点意思也没得。他等着李忘生识相婉拒,对方却和李隆基汇一眼,到头来又是听话应下,家宴一散就招来车马,拉着谢云流一道上了车。
正巧赶上集市未歇,踏青的日子还未远,一路男女老少穿得皆是鲜妍夺目,显得李忘生一身白袍有些素寡,配着谢云流那身道袍,活像俩出家的来淡烟火气。
谢云流扶着他下车,李忘生摇摇头,帷帽层层叠叠披下,登时把脸盖个干净。
“还以为临淄王允许你出去走,是能让你抛头露面的意思。”谢云流道。
“跟三哥在一块,还是少得意忘形的好。”李忘生道,“辛苦谢道长拔完草还要陪我出来一趟,咱们就随便瞧瞧,早些回去吧。”
“要回去也得我说回去。”谢云流抱着胳膊,“这话让你说,总像是多不愿意和我出来玩似的。”
“所以谢道长是愿意同我出来的吗?”李忘生问。
谢云流顿了一瞬,而后迅速摇着头:“我不愿意同你出来玩。”
“……这样。”李忘生没明白,“那我替谢道长把心里话说了,为什么不可以?”
谢云流的表情阴晴不定,皱眉闭着目似是纠结忍耐许久,最终还是攥上他的腕:“问这么多有的没的,再问下去还有时间逛吗?”
“倒也是。”李忘生道,“谢道长总是想得比我周到。”
“……”被谢云流回头瞪了眼,“少说话。”
身后的人于是不再吭声,乖顺地任由他牵着腕。谢云流的掌心比他大一些,每每只有这时候,他才能瞧出对方是年长些的那位,只是平日作风实在寻不得几分靠谱,若是旁人来瞧绝对不愿意把命交由到这人手中。
李忘生指尖动了动,还是没挣开那只手,随他牵着攥着,不知要把人带到哪儿去。周边摊贩热闹一圈,奇珍却没多少,都是谢云流下山去长安城闲逛时能瞧见的玩意儿。他走马观花地逛,李忘生便也在后头迈着步跟,两人对这些首饰糕点无甚兴趣,穿过一道道花红柳绿,却骤然撞进如潮人群。一众百姓布衣素袍瞧不出权贵模样,捧着粥食被衿排排围成道圈,一瞧里头是位戴钗粉黛,被家仆侍女拥着,在一碗碗倒着粥。
不知哪家的官家小姐来布施。
粉黛掩着面笑盈盈,被人夸心善时脸也红扑得很,谢云流没多在意,李忘生却难得驻足多瞧了几眼,被扯了手才反应过来,再跟上却已然魂不守舍。
直到夕阳时分,两人将要改道回府,他也不见身后的人显露几分喜色。
谢云流心里叹一声这逛得果然太无聊,转过头问他心情如何。
李忘生愣了愣,点头点得迅速,又把话讲得完满不漏:“挺好,能和谢道长一道出来散心,自然是高兴的。”
他挣开谢云流的手,正想将帷帽揭下来,面前人却把他纱一掀,像阵来去突兀的风。
李忘生还未来得及震惊他突然凑上脸来的举措,眉心便一痛,原是对方掀了碍事的覆面,要给他额头来一记教训。
教训什么呢,李忘生又想不清楚,总觉得对方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生气,但细细一想又琢磨不出自己的过错,虽然每每都顺着对方道了歉,心里却实在不服。
“真是呆子。”他听谢云流这么道,更是无奈:“……谢道长莫要再逾矩了。”
“谁先逾的矩?”被谢云流一句话又堵没了声,“都这关系了还和我讲逾矩,现下不开心了也不和我讲,你要和我装不熟装到什么时候?”
李忘生心想就是这种态度,这种需要事事向他报备的态度,好像他俩有多一见如故似的。
可能是在李隆基身边待久了,他竟不觉得此举恼人,毕竟前者也常有如此霸道举措,要他事事顺从又要他问心无愧,不准他心有旁骛也不准他抛头露面,事情多得很。
照理来说,这般态度应该不会再惹人注意了,他的兄长也是因着得不到他几句反馈,渐渐便不再同他聊些政务以外的事,可谢云流倒是偏爱迎难而上,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似是认定自己总能有些手段撬开李忘生的嘴。
“你跟我说说吧,为什么心情不好?”谢云流问他,“你跟我出来一趟,嘴巴撇成这模样,回去后临淄王不得怪罪我?”
“想起些往事罢了,说不准再吹会儿风,这事就该散了。”李忘生道。
谢云流哦一声,走近他:“可今夜没风啊。”
那便别管了,早些回去吧。李忘生心里想着,腰上却随即搭上阵力道,眼前景色倏然变换,楼阁深深瞧不见,再定睛已然将整个泸州城落眼底。
李忘生低头一瞧,香客络绎不绝,竟是被带上了寺庙塔尖。
“你还敢往下看啊?”谢云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愣了神,这才反应过来对方那只手还在自己腰侧,“上回带重茂和他朋友一道上了酒楼屋顶,个个吓得乱叫,差点把官兵引过来。”
北海王的名擦着李忘生的耳过,很快就被庙顶风吹散,留不下任何印象。
“罢了。”他又听谢云流道,气息蹭着他耳廓,和眼前要沉底的太阳一样暖薰,“你呀,丢了尸狗的人,做什么都不怕。”
要是什么也不怕,那胸口应当也不会跳这般快。李忘生想。
真是奇怪,好像自昨日同对方喝了茶后,他的情况就一直不太对劲,面对着谢云流,却像迎着李隆基,总觉得止不住地紧张。
难不成谢道长也是个狠角色?他转过头,望着谢云流近在咫尺的脸,在瞧见对方眼底的愣神和慌乱后又没了头绪。
实在不像。
“盯着我瞧什么?”谢云流把他脑袋掰过去,肩上登时一阵暖意,是谢云流把袍子披在他身上,音量也放低了些,和风混在一起,竟还能叫他听个清晰,“瞧月亮吧,太阳快落下去了,没什么好看的。”
李忘生抬头,夜色渐沉,确实显出一盘月,上了庙顶后离他这般近,能瞧出这月圆得不太完满,还需等些时候。
“你瞧瞧吧,心情会好一些。”谢云流道,“不晓得你在郁闷什么,有我在你又死不了。”
“好。”他猜错了郁闷的由头,李忘生也没失望,“谢道长昨夜还说对魂魄没头绪,现下怎么又有信心了?”
“昨夜见到你魂魄了,鬼鬼祟祟在房外绕来绕去,应当是想回你身子里的样子。”谢云流道,“可我要收他了,他又不太愿意同我走。”
“很正常。”李忘生道,“一开始我也不想和你走。”
“……”谢云流翻个眼,“那你为什么还是跟我走了?”
李忘生笑了,又是那句话:“天晓得。”
“天啊地的,你就不能随着自己的想法来一回吗?”谢云流道,“不想跟我走就和管事说,他总不会像逼我一样去逼你。”
李忘生眨了眨眼,眸子登然沉了一湾水,平静无波,被月色照得晶亮。
“上回我按着自己想法干事,三哥第一回动了怒。”他道。
“你干什么了?”谢云流问,“把他账本烧了?”
李忘生笑了:“半夜想溜回家去。”
谢云流抬眉,很是纳罕:“你有家?”
“我没家。”李忘生摇摇头,“十二岁那场大病把我先前记的事都烧没了,那晚溜出去时自然也不知该去何处,在外头绕了一圈又从后院溜回庭里头,正巧碰上三哥派来找我的人。”
“他们把我扣在那儿,像押个囚犯似的。”李忘生无奈,“我等着三哥来平冤,没成想后头不仅挨了顿骂还领了顿罚。当时不明白,现下想想,若是我心思再坏些,这潞州别驾就该换个人来任。”
“……你那会儿很害怕吧?”谢云流沉思一会儿,“忧怖时最易丢魂,你在后院那缕魄,应当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是。”李忘生道,“所以我现下把当时的情况告诉谢道长了,你总该晓得该如何劝他回来了吧?”
“这我如何有头绪?难道要我像哄小孩一样去哄他?”谢云流嘁一声,“别担心啊,你回来了我们就跑,从此你和临淄王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了自然也骂不到你,别害怕,回身子里去吧——我该这么说吗?”
“他爱不爱听这话我不晓得。”李忘生扬扬嘴角,“我只知道谢道长若是对我这么说了,我会放心跟着你跑得远些的。”
谢云流嘴唇动了动,眼睫被他这话惊得一颤:“……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谢道长也讨厌三哥。”李忘生道,“但他知道这事吗?”
谢云流愣在原地,如梦方醒般啊一声:“难怪他说我比先前来的人厉害些,这是把我错认成临淄王派来收他的了。”
“是。”李忘生道,“我在潞州最后几月,招来的邪祟常扰得三哥睡不着觉,他应当没少招道士来驱邪。”
“只是魂魄不比邪祟,学艺不精的普通道士,应当是察觉不到的。”谢云流思索一番,“可他又如何能挡住我的咒法?总不该真是师父教的东西出了问题……”
他骤然没了声,眼前闪过给李忘生送回的第一道魂魄,印象里头那魂魄也是这般不听话,他又是如何办的?念了咒法却收服不得,最后是靠是那道玉佩闪了光,将魂魄融进了李忘生体内。
难道师父给的术法也是如此,若是丢了那玉佩,就和寻常御火咒一般无二?
李忘生见他缄口,问道:“谢道长有思绪了没有?”
“……如果有这个玉佩。”谢云流看向他,“他再如何不想回来,也得听话的。”
李忘生撑着面颊,没对他这强取豪夺的作风多加评判,沉默又一次包围了,任夜风沙沙吹过。
“行了。”最后是谢云流无奈地轻笑起来,彻底投了降,“我会多劝劝他的,不会打你玉佩主意,不会逼你送东西给我。”
他看着李忘生的肩膀肉眼可见放松下来,却还要用一副早料如此的语气道:“我就知道,谢道长心肠是好的。”
“是啊,心肠真好。”谢云流道,“若是换旁人,我可不管这有的没的,利落些解决问题才是正道。”
也不知李忘生听懂他言外之意没有,他敛了敛眸,懒得等这呆子想通,转而慨道:“真瞧不出,你现在对临淄王这态度,当时居然会生出个那么讨厌他的魄来。”
“为什么呢?”他问,“若只是因着这次缉拿,寻常弟弟也只会害怕吧?”
他想一想,如果李隆基这胞弟不是李忘生而是李重茂,后者经了此事,应当会对这三哥从此又敬又惧,再如何,断不会生出讨厌的念头来。
“谢道长。”李忘生唤他一声,“咱们今日正巧撞见了官家小姐布施,你记得此事吗?”
“记得啊。”谢云流故意道,“你还多瞧她好几眼呢。”
李忘生扬扬嘴角:“你觉得她心善吗?”
他见谢云流点头,长出一口气,似是在叹:“谢道长觉得这是心善之举,可若是布施一事是出于维系名声的初衷,那这到底是不是善举呢?”
“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更何况你能问出这问题来,更是论迹论心之人,何苦为这问题所累?”谢云流道,“突然提起这事,莫不是你也布过施?”
李忘生点点头,欲言又止地看向谢云流,像是不知该不该说,帷纱在风中飘着荡,把他的脸又遮得朦朦胧。
谢云流又将那层纱掀了,叫他的眼睛能好好露出来:“怎么,终于想跟我唠唠过去事了?”
“对着旁人或许是唠不得的,但谢道长昨日毕竟说了那话,我也总该顺着你一回。”多嘴硬的话,说得李忘生自己都笑起来,干脆抬起眼,汇上那双夜里的晶亮,道出了真心,“谢道长,我对你莫名的亲近,还请允许我牢骚几句吧?”
那双晶亮又似风里头的云一般晃:“……你少说这种话吧。”
“场面话不让说,实话也不让说,谢道长的心也难让人捉摸。”李忘生无奈,“真要唠,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自十二岁后来了潞州,就一直在帮三哥干些维系人心名声的事,借着胞妹的由头招揽俊贤又布施百姓,若是我没记错,咱们现下坐的这寺庙,里头还有尊玉清公主的像。”
他道得寻常,谢云流却听得眉头紧皱,难以置信开了口:“他让你扮成女人去布施?”
“是。”李忘生笑一声,“姑娘家的,百姓只会说这位公主心善,不会说她日后或许是位明君。”
“我愿意去做些善事,可一想到这事是在为三哥日后的仕途铺路,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李忘生道,“那晚离家远走,也是因着三哥领着百姓建完那座德风亭,准备宴请全城官人富贵。可无人在提这德风如何来,都在杯觥恭贺,别驾大人如何得意,如何前程好……”
谢云流沉默一阵,罕见没了话,只是帮他把外袍披牢靠了些。
“所以我想,这天家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有另外的家没回去。”李忘生道,“被三哥的人押回去时,我便这么跟三哥说的,而后他便发了火,要我别想着回去,别把心思抛到外头,好好待着跟他在一道便是。”
“他不让我回去,可我也不知该回哪儿去。他不让我把心思抛外头,可我也没什么旁的心思。”他道,“反正搞不明白,久而久之我也不愿再纠结,三哥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好在没过几月便病如山倒,得了喘气的间隙不过几日,便被三哥送来了长安。再然后就遇到了谢道长你,细想一番,日子也是这时候好起来的。”
“没什么多厉害的事。”春夜还是料峭了些,他哈出一口凉气,笑得很无奈,“谢道长见笑,我三哥就是这样的人,偏偏也是这样的人,才最和天家合得来。”
“是。”谢云流开了口,说不出胸口什么情绪,手下意识搭上他肩膀,轻车熟路得连他自己都震惊,“你这性子,倒适合和我师父一同修道去。”
“那也挺好,若是真能侥幸偷些时日过活,我还挺想去拜访一番吕道长,去纯阳宫修道,也能叫三哥少些猜忌。”李忘生道,“可惜现在上不去华山,等身体好些了,还烦请谢道长同我一道,顺带再求几支签可好?”
谢云流眨眨眼:“我们日后不是要……”
话堵在喉口,他看着李忘生的眼,适时止了话头。
李忘生没揭穿他,也没掩饰自己的失言,日后的事,反正也说不准,就当风太大,把两人的脑袋都吹得昏。
“谢道长。”他开口,“听你说的,你应该不是第一回带人来看月亮。”
“就带过一回,重茂他们非要来上头玩玩。”谢云流嗤笑,“喜欢看月亮是在纯阳宫留的旧习惯,晚上闲得空啊,又没人同我聊天,只能瞧着月亮想人。”
李忘生看他一眼:“想什么人?”
谢云流抿抿唇,蹦出个明显是胡扯的答案:“想师父。”
“你呢?”他生怕这谎被戳穿,赶忙道,“你会不会对着月亮想什么人?比如送你镯子和玉佩的那个。”
他不期待李忘生会回复这问题,可大概是今夜他实在太苦闷了,现下被谢云流这么一拽,于是面前能倾诉情绪的,便只剩眼前这一人。
“我感觉……自己是忘了谁的。”李忘生思索道,“但这事终究不可强求,囿于过去也没什么意义,如果我与他还有缘,自会再相见。”
谢云流哦一声:“所以你确实对他念念不忘。”
“是,毕竟是梦里总能遇见的人。”李忘生失笑,“可我不敢再梦了。”
“每梦见他一次,他的脸就愈看不清,原先还能记得那双眼,可现下,连他身形都记不得。”李忘生问,“谢道长,你说这人年岁渐长,过去的记忆是不是也愈发寻不回?”
“我不知道啊。”谢云流道,“寻不回便寻不回吧,过去跟他也不一定开心。”
李忘生唔一声:“我觉得那会是一段好日子。”
“……行吧,那么信誓旦旦的。”谢云流嘁一声,见李忘生又哈出一道白气,将人复又揽进怀里,“上头风大起来了,我带你下去。”
他正要动作,却被李忘生攥住了手:“等等。”
对方的指尖竟是暖的,指腹和掌心也软,谢云流努力调整着呼吸,总觉得自己再被对方这般碰下去,迟早练出一套免疫罩。
两只温热相扣的手,显得冰凉的触感更明晰——谢云流低头一瞧,竟是那枚玉佩,被端端正正放在自己手中。
“给你。”李忘生笑着,眼尾终于随着嘴角一道扬起,眯得正像夜里那道圆不完满的月,“谢道长,莫要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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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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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2 00:3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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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李忘生递完那玉佩,本等着人回话,可谢云流光愣在原地,抿着唇也不知在思索什么。难得一副正经模样,看得他反倒有些忍俊不禁——轻声的笑可算把面前人的魂唤回来些,谢云流攥着玉佩往袖口一收,眉目沉静,似在许个多么重要的誓。
“我不会弄丢的。”他道着,语气严肃又认真,“今晚用完就还回来。”
“光还这玉佩可没用,记得把我的魂魄也一块还回来。”李忘生搭上他脖颈,把人吓退半步又忍不住笑起来,“谢道长退什么?总得带我下去吧。”
正经不过一瞬的人懊恼叹口气,对自己草木皆兵的作风也无可奈何,搂紧对方腰便三两步跃下庙,生怕多占人便宜似的,触了地就松手。
“走了,回去。”发话的没看他眼睛,李忘生轻轻应一声,跟在他后头踱了半晌步子,还是选择开口:“谢道长不必故意同我隔开些距离的,我们毕竟——”
“毕竟是什么关系?”谢云流回头,问他话时又变回了寻常那副样子,顶着没由来皱起的眉,把问题再度抛给了对方。
“我与你方才谈了心,又给了你这玉佩。”李忘生缓缓道着,瞧他眉眼逐渐舒展,总算放下心来,“谢道长,我愿意信你,你若是也愿意信我,那我们便是交付真心的友人,不再是先前那般各取所需的关系。”
头顶一阵暖意,谢云流不知为何把手搭上了他额门,凶巴着眼凑近他。李忘生没明白他在变哪般脸,抬眼迎上那双眸子,看着里头的郁结烦闷逐渐转为无计可施的困闷,最后只能松开了他的脑袋,重新转身踏上了寻车马的路。
车夫还在原处等着,两人上了车谢云流也不再言语,顶了头乌云似的,堵得满厢气氛很是沉重。
李忘生思索一番那回答,终于恍然:“谢道长是希望我俩的关系再进一些吗?”
他瞧见谢云流背对着他的肩膀明显地颤了番,随即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眼神可飘忽:“别瞎说!”
“你要当友人,那便当友人,我没别的意思,你也不准有别的意思。”他清清嗓子,“你愿意给我玉佩我自然开心,接下来的事放心交给我,至少我不会辜负你这份心意。”
李忘生眨眨眼,轻轻啊一声:“那便好。”
“若是想再进一步,那确实是有些不合时宜。”他看向对方,也不知这话是说与谁听,“好在谢道长也是个明事理的,总不会真产生些奇怪的想法。”
谢云流汗颜:“自然不会。”
李忘生不动声色长出一口气,心底这情绪到底是庆幸还是落寞,他懒得去追究。
车轮骨碌过,很快便回临淄王府,谢云流将李忘生扶下车,瞧着他抬眸时脸被月光映得白亮,声音也朗然:“谢道长夜里如何安排?”
谢云流掂掂掌心里那片白玉:“有了你这玉佩,自然去会会井里那月亮。”
“那我便去安寝。”李忘生道完,又回头瞧他一眼,“谢道长早些回来。”
这一眼让谢云流很是受用。他情难自禁露出个笑,一句好也随着嘴角一道扬,在静谧的宅院里很是明显。
直到真将人目送完毕,得意的人才迈了步子,轻车熟路踱到井边。周边杂草瞧着样子比昨日齐整些,乖乖顺顺地在风里头晃。
他敲敲壁沿,月色的雾又漫起来,像纱一般层层将他拢在其中。
袖口的玉佩恰时发起烫来,谢云流心一惊,忙把这杀手锏藏得深些,任它烫着自己的臂也不改色。
自井里头探出脑袋的人神色平常,应当是没察觉到他带了什么玩意儿前来,环视一周确认没旁人才放下心,准备缓缓攀出井来——腿还没抬起,又被谢云流一记术法摁回井里头。
“待着吧,你既然寄在这井里头,就别出来乱晃,免得魂魄受损。”谢云流见他急于挣扎,叹了口气,“我不是什么坏人,你信信我吧。”
“出来晃这么一次又会如何呢?”李忘生瞧着不太服气,却还是听了他的建议安分待回井里头,“我这段日子,大多时候都待在井里头,偶尔才去三哥宅院跑一跑。”
“待井里多好,总比那些个寄在玉里罐里的好,多大多亮堂。你钻井里头,也不影响我俩聊事。”谢云流笑道,“哎,你不是讨厌你三哥吗?去找他干嘛啊?”
“……”李忘生迎上他的笑眼,道,“让他睡不好几天觉也是好的。”
谢云流笑得更深,偏偏李忘生讲这话时的语气也无甚波澜,好像自己做的是多正常的事。
他干脆盘了腿坐到井边,肘搁在井沿,再近些就要碰到那条纱样的魄:“你晓不晓得,有些没有载体的魂魄离体太久,时候一久就容易消散。一旦消散,就再难找回来了。”
“道长说这话应该不是为了吓我吧?”李忘生撑着面颊,“你想问我什么呢?”
他看破意图,谢云流便也不拐弯抹角:“李公子丢的那条人魂,你离体前可曾察觉到他存在?”
“不曾。”他摇摇头,“怕是在我离体前,这人魂已然丢了。”
谢云流的面色骤然苦恼起来:“那可难办……难道真是十二岁丢的那条?你对十二岁前的事,有记忆不曾?”
“有些,但模糊得很,只记得是住在山里观中。”李忘生道,“你问我可是问错人了,人历的事,和着喜怒哀乐一道,自然都是寄在人魂里头。”
谢云流只关心前头那句:“还有多的呢?”
“再多就记不起来了。”李忘生看他眼,“你不该是按着三哥的意思来驱我的吗?怎么还问起缺魂缺魄这事儿来了?”
“谁来驱你,少想点有的没的。”谢云流嗤他,“方才李公子还和我在一块呢,你信不过我,总该信信你自己吧?”
“若是承了三哥的令,你去问他,他总会配合着和你聊几句。”李忘生却道。
“……”谢云流无奈,“我昨晚和他睡一块,难道也是承你三哥的令?”
李忘生的面色古怪起来,果然是无由反驳这一点。
“他还和我讲过去的事呢,讲你是被临淄王吓出来的,被逼着理政讨名声,到头来想回趟家,还被他派人捉回来。”谢云流道,“这种人我可不会替他干活,你三哥天天阴阳我,我跑都来不及呢,还承他的令?承哪门子令。”
李忘生木着的脸有了些波澜,抬起眸时眼底恰好滚过道光,霎时把整张脸都照亮——谢云流一愣,忙低头去看亮源,竟是发烫的玉佩不知为何又泛起亮来,光透过袖子,根本挡不住。
李忘生深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再也平静不得:“他把玉佩都给你了。”
“是。”谢云流只得拿出来,“有了它,我就能收你。”
“那你收吧,我不会跑。”李忘生道,“他把玉佩给了你,那我再如何,也该信了你的话。”
为表诚意,他还主动伸出手,险些碰到谢云流的手臂——后者忙躲开,后仰着身子摇头:“先别急着被我收啊,我问你几个问题。”
李忘生点点头:“您问吧。”
“昨夜你来我们房外转悠是为何?”谢云流道,“你凑近时这玉佩也闪了亮,这事绝非巧合。关于这玉佩,你知道什么吗?”
“这玉佩的事,我知道的也不比您多。”李忘生道,“来你们房外是因为听到这玉佩在唤我。”
“……唤你?”谢云流疑惑,“难道这玉佩里也寄着魂?”
李忘生摇着头,意思很明了,他也不清楚。
“它既然在唤你,你总能辨出里头的声音是男是女。”谢云流道,“是个年轻些的,还是年长的?会是你自己的吗?”
“虽是在唤我,但我听不到它的声音,只是在心里头勾起些念头,叫我要往它的方向去。”李忘生道,“道长拿它没办法吗?”
“……没办法。”谢云流啧一声,“现下只知道它能在魂魄靠近时发亮,再有便是和收服魂魄一事有些关系。”
“只是后者需要检验一番,我先拿你试试看。”他道着,正要拿起玉佩,李忘生却抬起手,摁下了他的动作:“道长。”
“您会带我走的,对吧?”他问,“不会让我留在三哥这儿的,对吧?”
“不会。”谢云流道,“你回了李公子体内,这事便算完了,我们也没理由再待在这儿,自然是和我一道回家去。”
“和您一道……”他沉思一番,又问,“家在哪儿?”
“长安城东一家宅院,挺好的,有太阳晒。”谢云流道,“怎么样,能回去了吗?”
他跃跃欲试着,想如师父所言,面对孤魂游魄,要以真情感化,或以道理辩之,可李忘生得了他一句肯定,就放心地点了点头:“好,那我便心安了。”
“这就心安了?”谢云流讶道,“我还想着要不要开导你一番呢,像什么,做好事论迹便可,若要论起心来,在你兄长旁边待着,可太憋屈了。”
李忘生问:“那若是你带我走了,我还要论迹吗?”
“在我身旁,你论心便好。”谢云流道,“我晓得你心肠好,否则临淄王叫你做那么多事,也不会这般认认真真地,一件一件干下来。”
一句话不知戳了对方哪块心窝,眼圈登时红起来。他自个儿也诧异,移开目光时还在轻轻叹气,话语含含糊糊的,还好谢云流耳力好,听得一清二楚:“那……那你总该对我说些什么。”
“说什么呀?”谢云流失笑,“说你很厉害,说你很好,说你心地善良,品行端正。”
他一通应付其他弟子的胡扯,却叫李忘生渐渐有了笑意。
谢云流不免惊愕:“你三哥从未夸过你吗?”
“他夸了,却又好似没夸,夸的是他胞弟,终究不是在夸我。”李忘生长出口气,“多谢您,您这么说,我心里好受得多。”
于是谢云流难免心虚起来,那番话毕竟是用来糊弄弟子们的,总不能真用在面前人身上。可不知怎的,待他意识到这点,又说不出旁的话来了。
好在手还闲着,他只得抬起掌,轻轻抚了抚那道魄的脑袋。
魂魄没个载体,触起来像在触团硬一些的云,凉丝丝的渗进他掌心里头,把半条手臂都冻麻——实在不敢摸太久,他只能收回手,可面前的魄却有多恋恋不舍似的,前倾着身子,又将脑袋蹭过来些。
“行了。”他忙道,“我解咒,你快出井吧。”
李忘生轻轻嗯一声,在术法消散后利落出了井。谢云流伸出手,掌心里正是那枚泛着光的玉佩。
熟悉的呼唤又在心里头泛漪,李忘生依着那股想法,试探着触碰那枚玉佩,果真察觉到一股力道迅猛,似是要把他往里头拽。可在旁人看来,却是将他钉在了原地,再也逃脱不得。
谢云流眼疾手快,飞速掐诀,明火燎破了月色纱,将眼前魄悉数席卷。
“太乙敕令,游魂荡荡,速返其形……”他燃了最后一点星火,“急急如律令,魂归!”
眼前骤然一道白光,谢云流一惊,再能视物时,周遭早没了魂魄余息。
玉佩烫得厉害,他闭眼在里头一探,神识被道术法阻隔在外——后者仁善,还是给他窥得了一方天地,李忘生那道魄安安分分坐在幽暗里头,确实是收回了无疑。
“谢道长。”
身后蓦然一阵唤,他呼吸一滞,回头时李隆基恰好走到他身后:“方才什么动静?”
“……四殿下在这儿丢的魂魄找回了。”谢云流藏起那玉佩,赶忙行了番礼,“收魂时动静太大,临淄王见笑。”
李隆基瞧着他,似是想说些什么,最后也作罢。
“你早些回房吧。”他道,“四弟何时想回长安了,让他同我来说便是。”
“年岁过得多快,他刚来这儿也不过二六,现下也长这般大了……”他拍拍谢云流肩膀,“年岁长了总得图个安稳,你们回长安去,日子过安定点也好。”
“是。”谢云流道,“我与他一道过安稳日子,临淄王不必担心。”
李隆基点点头,终于肯放过他,道一句早些安寝便转身离开。
——
李忘生是被什么发烫的玩意儿烙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迷迷糊糊中瞧清掌心那道疼是源自何处——玉佩发着光,瞧着跟个太阳似的,烫得他忍不住曲起指尖。房内独留一盏快燃尽的烛,昏暗得很,配着断断续续的咒喃,更是叫人昏昏欲睡。
李忘生想转转眼珠子,可眼随即便被一只掌覆上,谢云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着难掩疲倦:“无事,你继续睡。”
玉佩渐渐冷却,掌心不再烫,李忘生闭上眼,灵台随即蓦然一阵清明,似涸井重又灌了泉,经由玉佩化了暖流,将他浑身都席卷个遍。
谢云流低眸一瞧,见李忘生呼吸减缓,这才放心地继续念咒。
招魂归位一事,原以为只是咒法太生涩太难背,未曾想其中耗损的元气也是大得很。距上一回招魂不过半月余,连着攀了两道山,叫他的心烧得好似阴阳倒逆,实在难担待。可若是中途断了这术法,魂魄和载体都得出差错,他不敢赌其中后果,只得咬着牙继续勘破魂魄流经的脉络,总算在力竭前了结全局。
谢云流松了口气,再抚额,早已横汗遍布。
简直累死个人。他忍不住想,这杀劫总不能是给他烧魂续命时附赠的,要累死他才算应验吧?
嘀嘀咕咕之际,床上的人又缓缓睁了眼,谢云流见他眸底亮堂,强装无事着问:“感觉如何?”
“精神好了许多。”李忘生认真道,“似是没这般困了。”
“魂归时人会精神些,你莫被骗了,该早点歇息还是早点歇息。”谢云流道,“我去洗个身子,你给我暖会儿被,马上来。”
“好。”李忘生道,“谢道长面色有些白,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给你招魂耗了些元气罢了。”谢云流道,“我修习这术法不过一年载,难免生疏些。若是我师父来,便耗不得这般多精力。”
师父二字在李忘生心里头泛起些波,让他忍不住开口:“吕道长……现下在何处?”
“同你三哥说的是真话。”谢云流无奈,“云游去了,我也不晓得。”
“那他有同你留什么话吗?”他问。
谢云流点点头:“自然。”
李忘生静静等着,可这自然后头,却没别的话继续蹦出来。对方只是起了身说要去洗个身子,没有要告知他的打算。
李忘生不责他在这事上选择隐瞒,坦白总需一个契机,或许他也得花些时间去多了解了解对方。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面上表露又是另一回情况,他看着对方离开的态势,还是没按捺住心里的焦急,连忙唤他:“谢道长。”
谢云流回过身,应了他的声:“怎么?”
“……多谢了。”千言万语也不过一句,“若是招魂的事撑不下去了,一定要告知于我。”
多怪的话,好似他是谁的港,什么事都能摆平似的。谢云流瞧着对方诚恳晶亮的眼,不免失笑着走到他跟前。
李忘生抬起头,披散的柔顺发也动弹,像水一样落下肩去。如此场景总能带起些莫名心思,于是谢云流又抬起手,还是遵循了心里的念头,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这下热了,没那么冷。
李忘生疑惑于他突来的动作,小心开口:“……谢道长?”
“撑不下去什么。”谢云流假装没听到他语气里的不适应,“顶多折点元气,休息一段时间便好。”
“死不了的啊。”他狠狠薅一把,把头发揉得杂乱,“别担心。”
李忘生被他揉得也止不住笑起来:“好。”
他道得郑重:“我自然是信谢道长的。”
——
魂魄已然找到,人便没有再留的道理。左右李忘生现下身体也好了些,谢云流也不必叫人浪费时间在休养生息上头,隔日便将回长安一提上日程。
走前自然知会了李隆基,可惜对方对此异议颇多:“这才待几日就要走,是不是有些太归心似箭了?”
“何况早说了让四弟来告知我,怎么是谢道长来通知的?”他呵呵道,“我当道长只是爱拔草,没成想连这活计也要抢来做。”
“临淄王这话说的。”马上天高皇帝远,他也懒得再斡旋,“四殿下贪睡,我这做夫君的又不是摆设,当然是代为来知会您。没顺了临淄王的愿,真是见谅啊。”
李隆基冷笑一声,转而对着李忘生投个眼神:“四弟,过来。”
李忘生依言与他走出几步远,瞧着李隆基那副难辨喜怒神色,开口主动道:“三哥不必生气,谢道长此言虽是逾了些矩,但也是把您当做自家人,这才跟您打些趣的。”
“才几日就称上自家人,若是日后得意忘形了可如何是好?”李隆基道。
“三哥放宽心,这不是有忘生在吗?”李忘生笑道,“谢道长是聪明人,既然见了您,又晓得了我的身份,便绝对不会再同旁人去走动了。”
李隆基笑道:“那你可得看好他啊。”
“是。”李忘生也学他那模样,笑吟吟着,“三哥也能看好我。”
他这般坦荡荡态度,李隆基再担忧,那属实不太厚道。
临淄王还是晓得留些退路,转而启了昨晚之事:“我听说你昨日和他出了门。”
李忘生又应一声是,再抬眼,李隆基的表情背着光看不真切,眉目仍旧如往日那般压得紧。
“此去长安。”他道,“你还是回去当玉清?”
“是。”李忘生道,“三哥不必为我配仪仗,只有百姓晓得的公主,若是用皇室的规格来,属实是有些——”
李隆基叹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四弟,这些年也是委屈你。”
“三哥也是身不由己。”李忘生笑得平静,“忘生都明白。”
何来身不由己一言。李隆基失笑,知晓面前人又在为了迎合他说些假话。
这四弟哪儿都好,就是和他交不了心,自十二岁从吕洞宾身边接回时便是如此,怎么养也养不熟,跟谁说话都是那副礼让语气温吞调子。
吕洞宾同他说这孩子丢了些魂魄时他还纳罕,瞧着多机灵的,哪像是缺块东西的模样。可养人养到这个年岁,他也难免察觉出,李忘生好像真是缺了魂丢了心。只是连吕洞宾都束手无策的,他又哪来心思和时间去捂热这石头?既然李忘生不常来主动示好,那他也不必再徒做些表示。
可此行长安一载,这胞弟却像是变了些性子,也不知是离了他就变起,还是遇见这大弟子才转性。
真稀奇,吕洞宾当年说得清清楚楚,这孩子的魂魄他不可经手,怎么换了弟子来又能介入?李隆基笑了笑,也不知这到底是喜事还是隐患,不乐意再多寻思,只是摆摆手:“行了,去吧。”
李忘生还真没多和他客套,得了肯定便赶忙朝谢云流的方向走去,看得李隆基很是无语凝噎,干脆转身回了房,不再掺和这让人心火烧的离别。
谢云流等不及他彻底走远,忙凑近李忘生小声问:“他问你什么了?”
“让谢道长警惕些,少捋他这只老虎的尾巴。”李忘生道,“再便是迟来了些歉意,总比没有来得好。”
谢云流点点头:“凭空捏个公主的位子让你坐这般久,他晓得便是。”
“可惜。”李忘生失笑,“除了歉意,似乎也没别的表示。”
谢云流懂了,感情这愧疚归愧疚,该干的缺德事还是得干:“那我还是得带个娘子回去啊?”
“倒不必,只是城西李府不能再空下去,得麻烦谢道长偶尔去一趟,跟管事一道打点番府内事,装装里头还有位主人家。”李忘生道。
“……我去?”谢云流皱眉,“那你干嘛呀?”
“我依着谢道长的话,多在院里晒太阳呀。”李忘生笑着,让谢云流很汗颜。
“对了。”他又道,“谢道长那朋友,若是有心,也可去打点一番。”
“谁?重茂?”谢云流琢磨一会儿,“他扯不起风浪,不必去特意明说。”
“何况他也不晓得城西那李小姐就是你。”他道,“你若是真担心,就好好在院里头待着,别往外乱跑。”
李忘生点点头,神色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骤然落寞。
“当然啊。”谢云流笑起来,只得又揉揉他脑袋,“你想出去玩,我也能带你出去的。”
如此亲昵举措,来多了也不是如此难以接受,李忘生僵硬不过一瞬,随即便任他捣鼓那脑袋:“好,先谢过谢道长。”
马匹不适时嘶一声,似是在催促两人快些启程。李忘生转身准备上车,谢云流却支吾又磨蹭地,自袖口掏出了枚镯。
“早起赶趟买的。”谢云流解释道,“先前不是把你镯子摔碎了吗?当时不晓得你是如此身份,想着摔了姑娘家的镯子总得赔一只。这念头起了就难消,扰久了也心烦,干脆今日买了。”
李忘生接过他手里那镯子,算不得多别致的款式,成色倒是尚可。谢云流见他打量这般久,又急道:“早市里头就那么几款,也没什么特好看特珍贵的。你若是不喜欢便先赊着吧,以后瞧见更好的再给你买一只。”
“无事。”李忘生笑起来,“我很喜欢谢道长新买的这个。”
谢云流顿了顿,心又慌乱起来:“不是什么好货……”
李忘生摇摇头,为了安抚他,利落便将那枚镯佩上。
“……你现在戴什么呀。”谢云流无奈,“男子没有佩镯的习惯,你取下来吧。”
“与男女无关,只是想戴谢道长送的东西。”李忘生道。
谢云流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里头找出些痕迹:“……那你先前戴那镯子,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先前那只?”李忘生笑道,“说不定当时送我镯的那位也和谢道长一样,将我认错成了姑娘吧。”
谢云流见他又把话拐到其他意味上去,不禁长长叹出口气。
“道句玩笑话罢了。”车上的人伸出手,“走吧谢道长,上车。”
谢云流无法,只得握着他的掌心,一道坐进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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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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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2 00:3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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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终于回长安。
如鱼得水般,谢云流再爽利不能,归家安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同李重茂出去喝了杯酒。厢外依旧热闹得紧,屏风里头的两人也聊个地北天南,从桌上酒攀到城中花,姑娘们身着粉嫩鹅黄,绸缎外纱似风里的云一样飘。谢云流听着他唠叨,没多在意街上女子如何穿着,追了李重茂视线投向窗外,也不过笑一句,原是夏日将至。
倒是柳絮飘得满城纷纷,更惹他注意一些。谢云流撑着面颊,眼神循着乘风的絮飘远,脑袋里慢悠悠浮现出张脸。
“云流兄。”李重茂唤他一声,打断了梦中人逐渐扬起的笑意。
谢云流清清嗓子,重新把注意放回面前人身上,可眼前的友人不似先前那般嬉乐,耷拉着嘴角似是忧心忡忡——这喜忧转得如此快,叫他很是好奇:“怎么?”
“不知这事该不该同你讲……”他费着口舌长篇大论,字与字却皆如耳旁一道风,自谢云流鬓边擦过,“……皇后与阿姊最近的动向让我担忧得紧,可偏偏无人同我知会,都将我拦在事态之外,叫我郁闷得很。”
柳絮从窗外飘进来,谢云流瞧着它落在自己指尖,软软绵绵触感,跟李忘生的发无甚区别。
李重茂重重咳一声,他才恍然回神:“知会你什么?”
“告诉我她们在干什么呀!”李重茂喝了好满一口酒才润完嗓子,气得瞪大眼,“云流兄,你在发什么呆?”
“不告诉你才是好事。”谢云流答,“不知会,便是决心把你撇在外头了,没什么好担心。”
李重茂见他神态随意,怕是没认真回复这问题,忍不住叹口气,很是心累。
“知道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啊。”谢云流便再找补,“还不如被瞒着呢,知道得少了,离那浑水也远一些。”
“……”李重茂摇摇头,“可不知事情全貌,总觉得心慌慌。”
跟他当时在车上对李忘生说得差不离,于是谢云流不再劝,点点头算是附和了他的想法。
李忘生还真就对他坦言了。他想,现下反而是自己瞒着对方尘缘的事,可这又该如何开口呢?公子,殿下,忘生,你是我的杀劫,我得离你远些的,可我喜欢你喜欢得紧,实在不想走——所以你能不能别杀我?
谢云流甩甩脑袋,忙把这窝囊的想法甩出了身外。
“……何况皇家的水,我再三考虑了番,还是觉得不能离太远。”却听李重茂已然在道,“既已在局中,那总该给自己搏个好位置,至少把命保全。”
谢云流举着杯的手一顿,没懂李重茂如何改的主意,原先嚷着喊着要离朝中狐狸远一些的人,现下又愿意入局去给自己谋好处。他观久了李重茂平日作风,对此很是不赞同:“你还是跑远些吧。”
跟李忘生似的,躲在城西遭鬼咬,谁晓得。
“不成。”李重茂道,“我不能跑。”
“怎么?”谢云流笑他,“是舍不得现在的日子?”
李重茂顿了顿,显然被他说中了一半心事:“是啊,我可不像城西的小姐身份尊贵,跑远了还能有人在私下里打点番。”
“那是因为人家根本没跑远。”谢云流道,“像风筝掺着根线,让你飞得那么远,其实一举一动还是落在眼里。只是顾念着些旧情,所以安排得还算体面,外人瞧上去,似乎挺惬意。”
“……”李重茂不解地看他,“你这会儿怎的又滔滔不绝上了?”
谢云流清清嗓子:“有感而发。”
“…………”李重茂眉头皱得更深,“那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谢云流又清清嗓子:“自然是猜的。”
“我当云流兄不知权贵秘辛,现下说起来竟还挺头头是道。”李重茂嘟哝句,“罢了,不说这些闹心东西。”
“你前段日子和那男娘子跑何处厮混去了?”李重茂问,“酒喝了这般久,也没同我讲讲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回来路上睡了全程,一句话都不和我讲。”谢云流敷衍一句,“说来他最近身子也好起来了,这入夏时节,能带人去什么地儿玩玩?”
李重茂表情很鄙夷:“云流兄怎么还想着玩?吕道长让你找尘缘,你找到没有?”
“这找尘缘嘛,自然是找与我有缘的。”谢云流笑道,“那我家里这郎君,如何不能算作一份子啊?”
“这是什么话?”李重茂震惊,“你真打算带着他回去交差?”
谢云流再平静不能,仿若此举是多么合乎常理:“不然呢?”
合个什么常理!李重茂大惊失色,这带个男人回去,算什么事?可他定睛一瞧,谢云流的表情斩钉截铁的,怕是真被那男娘子勾走了魂,下定了心要将对方带回山里去拜三清。
“……服了你了!”他还能有什么话说,“这不得把吕道长气个半死,届时被打下山来,我可不帮你俩找地儿住。”
“这有什么好气的,他老人家自个儿要我找的尘缘。”谢云流道,“我要带一群姑娘回去,他才要生气呢。”
李重茂不动声色翻个眼:“……”
谢云流见他哑口无言不免发笑,本想嘲弄番这人连他都辩不过,又如何能在朝堂搏个地儿来险境求生,可李重茂方才那句跑不得还是叫他有些莫名不安,只得重新寻思起李忘生的嘱咐。
“重茂。”他还是开了口,“我家那位的事,你别往外说。”
“我说什么?说云流兄娶了个男娘子。”李重茂嫌恶摇头,“太丢人了,我可不愿提。”
“怎么说话呢?”谢云流嗤他,“这又不是多坏的事情。”
李重茂看他的表情愈来愈奇怪:“云流兄,我看你是真得去道观里驱个邪了。”
“为何?我身上应当没有邪祟。”谢云流眨眨眼,“说到道观,家里郎君似是提过想去华山求个签,可上山多麻烦,不如带他去附近那观里求一签?”
李重茂默默饮酒醉:“……云流兄怎么不自个儿给他起一卦?”
“不成啊。”谢云流摆摆手,“这算卦最忌自身入局,我不能给他算。”
“同你有什么关系呢?”李重茂不解,“你要算他什么?”
“自然是他的姻缘了?”谢云流没懂他这句问出来是作何用意,“算算我与他这缘会续到何时,好叫他安心些。”
空气登时沉默得厉害,李重茂放下了杯盏,挪着蒲团坐得离他远了些。
——
初夏的太阳盛,再畏寒的人,在底下晒久了也承受不来。李忘生便把藤椅挪了,窝在堂中檐下的影里乘凉。周遭渐渐浮起的闷热将脑袋蒸得晕,他合上眼,顺着那昏昏欲睡的势头正要沉入梦会会周公,怎料墙后头乍然一阵动静,窸窸窣窣伴着少年的嬉闹吵嚷。
他只当是隔街的孩童路过,并未多在意,可转瞬又扑通一声鸟啼疾,连带着哎呦吃痛此起彼伏,终于叫他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睁眼一瞧,墙外那株钻进院来的槐树可怜见地垂着头,细细小小的叶抖落不少,颤巍飘到树下少年的脑袋上。
个高些的嘶一声:“我都问过一圈了!师父肯定住在这儿里头,你别怕啊。”
个矮的嘀咕:“师兄哪来的银两住那么大房子?怕是真搞错了吧?”
“你这话说得。”小高个笑了,“进去问问不就——”
他撞上李忘生的眼,顿时僵在原地:“坏了,真找错了。”
他迅速转头想跑,领子却被李忘生一拎,登时不敢动弹。一瞧个矮的少年同样涨红脸,羞愧低下头静待训斥,瞧着态势也不愿吭声。
“……”李忘生只得开口询问,“你们这是要找哪位师父,又要找哪位师兄?”
小高个梗着脖子,仰起头回答他:“这位公子,我们来找纯阳首徒,谢云流谢道长。”
个矮的被他自报家门的态势吓了一跳,赶忙搭上李忘生的手:“公子,我们怕是找错地儿了,真不是故意来惹事,还请您放开洛师侄……”
李忘生没放,反倒把他的手也捉住:“你们留下吧。”
俩小孩都吓一激灵。
“留下等谢道长。”李忘生笑起来,“他出门去了,现下不在屋里头,我带你们去正厅喝些茶等他可好?”
小高个嘿一声,猛地抬手一拍同伴肩膀:“看我说什么来着呀!”
后者遭了如此重击也不置喙,只是担忧地抬眼打量李忘生,似要确认面前人究竟是真心善还是要将两人骗了发卖。
他凝着李忘生的脸,只觉如此神仙般人物,应当是不会干坏事的。小少年叹口气,忙对着李忘生行礼致歉,介绍一番二人身份。
个高的名洛风,个矮的唤博玉。
没说姓氏,李忘生瞧清他眉眼,心里浮起个可能性来——只是知晓个中隐患,便也没开口问询。
只听博玉轻声问:“公子……若是师兄不在,不如我与洛师侄还是先行告退,不多叨扰。”
“为什么告退了?我们好难得才下一回山。”洛风问,“公子既然叫我们等,我们等便是。”
他牵上李忘生的手:“可以吗公子?我们不会叨扰太久,等到师父回来同他问几句话就离开。”
“既是谢道长师门里的,叨扰久些也无事。”李忘生搭上博玉的肩,听着两位孩子道谢连连,将人带进了屋。只是这宅院于他和谢云流而言都不是久住的地儿,正厅装潢再简素不过,独留一只方桌立于正中。
桌上茶具齐全,可惜只放两盏杯。
谢云流走前给他温的茶还在炉上冒着袅袅烟,茶香漫出来,登时叫洛风认出:“是师父最爱喝的蒙顶!”
博玉扯他袖子:“别喊那么大声呀。”
“无事,你们这年纪,活泼点才好。”李忘生给他俩倒了茶,“两位来这儿找谢道长,是所为何事?”
洛风被茶水烫到了舌头,于是博玉开口:“我们来找师兄问问,师父拜托他的事干得如何了。”
李忘生轻轻咦一声:“吕道长让他做什么事?”
博玉眨眨眼,本欲隐瞒,怎料洛风嘶完了烫滚滚的茶,便大着舌头接过了话茬:“师祖让他去找尘缘。”
李忘生纳罕:“找尘缘?”
博玉见他把事都抖落,也只得叹气解释:“是。师父只告诉我们,那尘缘与师兄缘分颇深,却仰赖不得旁人牵线,只能让他自个儿下山去找。”
李忘生沉思些许:“那他找到了吗?”
“我们不知道。”博玉如实答,“师兄一直没回信,应当是没有找到。”
“怎么找得那么慢呢!”洛风道,“师父应该有人选的呀?这找起来不快得很?”
“那二弟子是男是女师父都不曾告知,你怎就如此确信那人是师兄的尘缘?师兄自个儿都没提过这事呢!”博玉嗤他,“若是那二弟子,师父怎的不直说要找二弟子,非说要师父去找尘缘?”
“师父那是当局者迷,我看得就门清许多。这二弟子啊绝对就是他的尘缘,错不了。”洛风也嗤回去,“师祖那边自然有他的考量,说不准是不让我们这些弟子多想,才光说要找尘缘呢!”
两双眼瞪得花火四溅,李忘生看看洛风又看看博玉,好奇问:“二弟子?”
博玉一哽,这才明了自己方才与洛风闹得太兴起,都忘了面前还有个旁人:“公子,您与师兄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我与他是友人。”李忘生道,“你们若是不方便告知也罢,毕竟是师门里的事。”
“那应该还是能告知的吧?”洛风猜测,“你都进师父家里来了,还帮他看家,关系应当是不一般。”
博玉思索着,难得赞同了一回洛风的逻辑。
“这二弟子的事,说来话长。”他道,“师父收了两位徒,师兄与我,可我的排行却非老二,直往三弟子排了去。他同我解释过,说这位子并非故意空着,是他与师兄还在中条山那会儿,曾收了一位孩子做徒,可后头这二弟子因着些事离开了师门,没跟着一块儿来华山。”
“我问过师兄,可师兄竟也不晓得。”博玉见李忘生眼神诧异,解释道,“师兄十五岁那年跌了池子,再醒来,便什么事儿也记不得了。”
“可他却隐隐记得那二师姐,或是二师兄的存在。”他道,“只是师兄他光记着有这人,其他多的却一概不知,跟我们也差不到哪儿去……问了师父,他也不肯说,只说缘之一字巧之又巧,让我们好好瞧着师兄的命数,悟一悟道法机缘。”
“师父的记性特神仙,贵人多忘事似的。”洛风道,“他每回去屋顶看月亮,看着看着便爱念叨身边缺个人,我总说师父我在呢,他又说不对不对,应当是别的人啊,怎么什么也记不起来。”
李忘生心想,那天屋顶上,谢云流果然没同他说实话。这找尘缘的事也是,竟是一分一毫都没和他透露过。
“李公子。”博玉的声音打断他思绪,“这话你可别跟师兄说啊,他不喜欢我们把这事抖落出去的。”
“对对,他说自己这样神神叨叨得很,被这二弟子叨扰得,都要心衰力竭了。”洛风道,“何况这又是师门里头的事,传出去要成了谣,套了旁的名头给纯阳泼什么脏水,那可就不好了。”
李忘生瞧着他俩一个应一个和,失笑道:“我不会说的。”
“只是听你们这意思……”他敛着眸,“谢道长要找的尘缘,若是真论个缘分未尽,那确实挺像这不知名姓的二弟子。”
“是呀!”洛风见他如此肯定,登时咧个笑,“您也这么觉得对吧?”
博玉大举反旗:“若是如此还要师兄下山干什么?师父自己把那二弟子捞回来不就得了?”
“又不是师祖跟那师叔有缘未尽,这要怎么找?”洛风道,“更何况师祖说过,尘缘一事仰赖不得旁人牵线,得师父自己去觅寻。”
“那师父怎么不告诉师兄二弟子的名姓?”博玉道,“但凡讲清这人是男是女也好呀,好歹能排除些什么呢!”
两个小孩吵作一团,李忘生沉思着,顿时很担忧。
谢云流是被管事拐上的贼船,那这尘缘决计不会是他。何况他与对方在一块这般久,也未听对方提起尘缘一事,怕是真耽误了人寻觅那二弟子,顾着情面才没肯说出口。
多好的人。李忘生叹口气,自己却耽搁他这般久时间,可真是有些对不起人家。
得把找魂魄的事安排得再快些。他想,早些找完了,早些给对方厚礼相赠,早些放对方自由去找自个儿的尘缘去。
“真是跟师叔你没话讲!”跟前俩小少年还在怄气,洛风哼一声,捧起茶喝一口,却被凉得直呛。
“茶凉了?”李忘生接过他递来的杯,“我去重新沏一杯。”
“多谢公子。”洛风打着咳,“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怕再晚些时候,这太阳就要落山了。”
“我早说了,这般空跑一趟,与其苦等还不如回家去。”博玉道,“公子,我们再叨扰半柱香时间,若是师兄再不来,我们得回山上去了。”
“好,早些回去,也不叫其他弟子担心。”李忘生将两人的茶换了,视线也止不住往门那儿的方向抛。
在潞州一块待久了,难得又重现等人买饭菜回家的光景,竟有几分不太习惯。他愁思着,跟身旁两位孩子视线一道齐刷刷盯着大门,没成想真叫那松木板有了些动静。
谢云流的声音响起:“李公子!帮我开下门来。”
李忘生忙起身,扬着笑帮他滑了闩,门外人登时跑进院,拎着酒楼带回的饭菜很是郁闷:“我们真得请个管事来,这天气热了,一天天的全靠我带饭可带不动。”
他叽里咕噜着,一抬头才发现家里多了两个人:“……你俩怎么在这儿?”
洛风热泪盈眶,博玉无奈上前。前者控诉连连:“您怎么才回来啊!我们等好久了!”
“我哪知道你俩跑下山来了?”谢云流纳闷,“下山来干什么啊?”
“陪博玉师叔买些丹炉药材。”洛风道,“正巧听到有人提起哪位道长如何如何,我总觉得这斩花逗姑娘的作风像您,就多问了几嘴。”
“没成想真的是您!”洛风亮着眼,“我和师叔说时迟那时快,赶忙在街坊打听一圈,果然打听到了您的住处!”
博玉轻轻道:“而后便栽进院子来了。”
洛风登时吭不出声,落在谢云流眼里,惹得人狂笑不止。
李忘生也轻轻笑起来,笑得洛风更赧。
“师父!”他气道,“还不是因着你一去就没动静!回信也不给我们来一封。”
“多忙啊哪有空。”谢云流道,“没接到我死讯就成,你们好好等着,别担心。”
“师兄在忙什么呢?”博玉问,“你平日下山不是最惬意快活,怎么还忙上事儿了?”
谢云流指指身旁那李公子:“忙他的事呢!”
洛风纳罕,博玉不解:“那师父拜托您做的事呢?”
谢云流赶忙瞧一眼李忘生,对博玉摇摇头示意他噤声:“这个不急。”
后者对上他的目光,敛着眸陷入沉思。洛风见他颇有些不务正业的势头,很是担忧:“师父,您真行。要让师祖知道了,估计又要念叨您。”
“我待这事儿认真得很,他念叨什么?”谢云流瞪他,“反倒是你俩,好好下山来买个药材,怎么还跑到我这儿来了?”
俩小孩又望天望地吹起口哨来,谢云流一个一个栗子弹过去,又被李忘生挡了,只得悻悻作罢:“行了,不跟你们闹。师父回来没?”
洛风博玉忙摇摇头:“没呢。”
“还没回来?”谢云流嘶一声,“若是师父回来了,你们来知会我一声。”
“那自然。”洛风道。
博玉望向缓缓落下去的太阳,李忘生顺着他视线瞧去,帮他开了口:“现下时候不早了。”
“是。”博玉接道,“洛师侄,我们该回去了,不然点名的弟子要担心。”
“好吧。”洛风叹道,“师父,除了师祖回来这事儿,我还能有旁的缘由来找您吗?”
“你想来便来。”谢云流揉揉他脑袋,“路上当心些就是,少结识些不三不四的人。”
洛风得了肯定,这才放下心,与博玉重进喧嚣人群,转眼便乘了风跃入夕阳余晖中。
李忘生尚在凝着云霞出神,谢云流开了口:“这俩小孩突然跑这儿来,真是麻烦你招待。”
“不麻烦的。”李忘生笑一笑,“我还挺愿意同他们亲近,你这弟子与师弟,都是很讨喜的孩子。”
“那便好。”谢云流松口气,将饭菜自屉里端出来,盘摆满一桌,李忘生却没动筷,“怎么了?”
“谢道长,我在想这下一魄该何时去找。”李忘生如实答了,“皇城这般大,按谢道长先前的说法,应当是很难找寻的。”
“是啊。”谢云流道,“左右那么难找了,你不如先吃饭?”
李忘生依他言动了筷,话却并未停:“谢道长有想法吗?”
“慌什么?”谢云流将手伸到他面前,袖间登时滑出枚玉佩,挂在他指间,被夕阳的余晖映得晶亮,“我们还有这件法宝呢。”
李忘生疑惑低头,自己腰间挂着的玉佩竟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去。
他对着那张笑得恣意的脸,很是无可奈何:“谢道长。”
“伸出手,我还你嘛。”谢云流道。
李忘生摇摇头:“无事,谢道长留着吧。”
谢云流的笑凝在嘴角,轻轻哦一声,见他真不把手伸出来,只得把玉佩端端正正收回了袖中。
“过几日我会告知五叔去准备一番进宫的事宜,我们先去宫城瞧瞧。”李忘生道,“谢道长身份不比我,届时务必谨言慎行。”
“放心吧,在你三哥那儿吃了些训,我不会乱说话。”谢云流道,“不过这事怎么安排得那么急?不如再多休息个半月余,先将身体养好了,旁的事之后再说。”
“总不能耽误谢道长太久时间。”李忘生道,“我的身体无甚大碍,现下又归了一魄,已然舒坦许多。”
“……我有什么时间要耽误的?闲得很呀。”谢云流撑着颊,“你急着找魂魄吗?其实慢慢来也可以。”
李忘生欲言又止地看他:“谢道长总有自己要做的事不是吗?”
谢云流撇撇嘴,总觉得李忘生这话,应当是自己有事要做,想早点撇掉他才对。
他郁闷着却不能发作,只得道:“好吧,那我在宫里得找快点。这地方待久了可不好。”
“谢道长不必担心。”李忘生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会在你身边的。”
谢云流抬眸看他一眼,对方借着友人的身份说了多少怪话,他现下听得多了,早已能面不改色:“好。”
怎料心里还是触动些许,微微泛了阵涟漪:“李公子。”
李忘生轻轻嗯一声,上扬着尾音,听上去怎么无端又莫名地,反而有些撒娇样呢?他欲言又止着朝对方抛去好几眼,打量得李忘生很是不解,数次三番后终于忍不住问询:“谢道长,怎么了?”
话音未落便被块水晶饺堵了嘴,谢云流收回筷,闷闷瞪他眼:“吃你的菜,少说话。”
李忘生咽了那块饺,还是没懂他突然的脾气是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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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2 00:3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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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梦也是毫无道理的。
李忘生常梦到那人,按着梦中自己的说法,应是得唤对方一句师兄。他不知是哪个师门的规矩,原先寻思着,这人或许是侍读门客里头的其他官家子。毕竟那镯子瞧着不菲,左右也得是他在宫中遇过的人。何况那人在梦里出现的地儿总是宵禁后的皇城,屋内装潢华贵焚香袅,黑影一身自窗内进来,在暗夜里盯着他瞧着他,反复把那镯子给他戴上。
过去年头的梦多是如此,可今夜这梦倒是非同寻常了些,山林雪深,寒风扑面席卷,刺得他忍不住眯紧眼。视线所及一片黑,耳边能听清的便多,他能听到冰穗子偶尔从松枝上坠下来,簌簌的,带着镯间鱼铿铿的响动。
世外桃源般,怎么瞧怎么看,都离长安很远。
他伸出手,正逢落雪压倒新梅,砸在他掌心里头,融了一滩掌心池。
太凉,他忍不住缩回手,却听后头有人笑一声,孩童清亮的音色,像漫山的雪都化了云,温热地滚过他耳廓。
李忘生忙转过头,对方的脸依旧瞧不清晰,朦朦胧被雪掩得白,转瞬便又消失不见。只有一枝梅被安安稳稳放在他掌心,梅蕊在寒风中脆弱地折了损,花瓣也留不得几片。
可他望着,瞧着,还是觉得珍贵,拢在怀里生怕它碎了散了,也和那人一般,每每在梦的尽头溜走。
山上风雪夜,他环视一圈,周遭的景色落在他眼里,不比那师兄掩层纱,是能真真切切看清晰的。
李忘生叹出口气,发现这儿并非华山。
他还想寻些可能,但这山林是如此陌生,叫他连一丝一毫的熟络都难找寻,心登时像一颗坠海的锚,随着浪花一点一点沉底,最后落到沙里头,愈发叫人难以呼吸。
窒息一瞬太可怖,他终于惊醒,睁眼一瞧却是谢云流撑着面颊笑咧咧看他:“醒了?”
数朵桐花纷纷从他面颊坠落,李忘生打个喷嚏,在冷郁的花香里头才知窒息是源自何处来。偏偏身旁的人毫无反省意,还在捻着枝上的花与瓣,往他面上发上摆。
李忘生不知他为何带着花枝闯进了屋内,起身时谢云流挡住的太阳又拐着弯儿刺他的眼,惹得他很是心累。
春夏交的太阳升太快,身旁这位也不是多安分的,两两一道照,会把他晒蔫儿了去。
李忘生叹口气,问他:“谢道长去折花了?”
“说得这般难听,我是去留春。”谢云流抖一番手里那桐花枝,煞有介事地交到李忘生手里,“怎么样,若是喜欢,我帮你再买个瓶来,专能放花。”
花枝方攀上他指尖,李忘生便觉得心下诡异得很,不是花枝脏,也不是木刺剌人,他抬头看向谢云流,总觉得面前人送花的举措,和梦中人相似得很。
他顿了顿,还是把这可能抛出脑外。
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谢云流也只得把花收回来:“不要便不要吧。”
李忘生忙又拿过来:“我要的。”
“放窗棱上也好,这香挺安神。”李忘生道,“谢道长今日真有闲心,还去折只花回来。”
“左右无事,早起去郊外走了趟。”谢云流道,“今日太阳好,你要不要出去走走?我带你去遛个弯也好,老睡在床上被梦魇得喊师兄,你不嫌累我还嫌烦呢。”
“何况前几日骤雨赶得紧,现下街坊都说是祈雨有了效,夜里要放些花灯谢神。”他笑道,“遛弯若是不愿遛,花灯总得去瞧瞧吧?”
李忘生果然亮了眼,一双手攥着被,语气也乐得飘忽:“我能去?”
“这有什么不能去。”谢云流道,“收拾收拾,我马上带你出门。”
——
李重茂没把求来的玩乐经告知,谢云流疑心他根本就没把此事放心上,这朋友近日忙得要死要活,同他的联络也渐渐少——当事人并未在意,毕竟自己也有自个儿的事要做,哪有闲情逸致去主动问他。
他这白日出门去,也是为了给李忘生寻个能踏青的地,可惜连日暴雨,野外泥泞遍地,实在不是去玩的好去处。谢云流只得把目光落在长安城里头,可这小商贩大铺子的,逛久了也没趣,李忘生决计不喜欢。
他牵着马带人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停在了道观前,顿觉回家了一般亲切。
李忘生牵着他的手下了马,有些疑惑这遛弯的地儿,最终怎么落在个道观头上。
“要么求个姻缘吧?”谢云流道,“看看咱们和离了,你还能不能找着个好去处?”
李忘生没懂他如此用意,可和离二字又像是他们必将要经历的坎儿似的,躲不开也逃不得。他只得轻点着头,跟着对方一同进了道观里头。
饶是夏日炎,道观里头人也不少,净手的缴资的排着挤着,李忘生对如此浩荡人群不太适应,迈着碎步往谢云流身后躲了些。
他今日没戴帷帽,穿着自然也不如往日的好料子,瞧着和平民家的孩子似的,身旁还跟个道士,在道观断不会引人注意。
因此谢云流大大方方将他揽近身旁,做了对再正常不过的香火客。
两人将章奏焚了,效仿着周遭人群的动作一道道过下来。谢云流总觉得这求签问个道的事,何须如此多工序,可话才开口一半,李忘生便用指搭住了他的唇,不叫他再说下去。
“要不是我算姻缘的道行欠了些。”他道,“咱们在家用压胜钱卜一卦也行。”
李忘生笑了笑:“难怪谢道长算不到。”
谢云流看他一眼:“算不到什么?”
“算不到来趟长安还能被五叔拐去成婚这门事。”他道。
谢云流哽了,郁闷瞪着他,叫人笑意更深。
“姻缘的事,本就说不准。”李忘生摇着签,“谢道长带我来这儿,应该也只是求个安慰吧?”
“安慰不安慰的,你先抽了再说。”谢云流示意他噤声,于是李忘生不再说话,签自瓶中落出,啪一声掉在地上。
他拾起,看清上头签文后无奈露出个笑,笑得谢云流心里发毛:“笑什么?”
“笑我不懂。”李忘生将签文递过去,“还请谢道长帮我解一番。”
“赤绳萦碧梧,金镜待月锄。”谢云流细细思索一番,语气乐得很,“挺好,它说你这良缘已至,却需自个儿主动拭去尘上镜,不可等着山来就你。”
他抬眼,李忘生却含着笑看他,不夸他解得如何好,也不评他解得如何对。
“谢道长再看后面两句呢?”李忘生道,“雾隐蓝田双璧影,风扬上苑柳千丝。谢道长,这签言我的姻缘近在咫尺却未曾相认,还需借风扬了情丝至禁苑……”
他扬起眼睫,瞳孔在阳光底下晶亮得很,谢云流凝着,都能瞧得出自个儿在其中倒影:“看来我这下一段缘,是在来的路上了。”
也是,蓝田双璧影,可不就是在说良缘障目,因了阴差阳错暂未相逢吗?谢云流叹一声,不动声色将心底遗憾掩了,却意识到更需留心的事:“你这不是会解签吗?还问我怎么解?”
李忘生得逞般笑笑:“在潞州帮三哥解过,还帮他瞧了番命。”
“从哪学的技法?你莫不是也跟着什么道长修习过?”谢云流问。
“那我不知。”李忘生失笑,“这魂魄一走,竟是忘了把卜卦的技法一道带离身子,也是粗心大意。”
谢云流狐疑瞧他一眼,显然是在怀疑对方偷了什么师。
“……你说你帮临淄王看过命。”他突然想到什么,好奇地凑过去同他耳语,“那他前程如何啊?”
李忘生沉思一会儿,压低了嗓道:“有天子气。”
谢云流眸色一凛。
“所以我让谢道长少与他掺关系。”李忘生道,“尤其现下这位子,若要轮到我三哥坐,个中艰难险阻,想必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谢云流默了默,开口又道:“你却是逃不掉。”
“在慢慢逃呢。”李忘生笑着,“谢道长总担心这事,有我在,不必忧虑。”
谢云流心想我总得忧虑那么一下子的,毕竟这杀劫还捏在你手里,若是再不心急些,怕是届时人都没得做,要入地府轮回去了。
李忘生瞧他神色凝重,安慰不得,只得无奈叹了口气:“谢道长若是心情不好,我们便换个地儿吧?”
“今夜百姓放花灯,夜市也会开。”他道,“谢道长想去吗?”
真稀奇,请人来玩的竟是被问了一番想不想再玩儿,谢云流知晓方才挂相挂太厉害,只得挥挥手把无关的念头都抛出脑外。
“本就是带你出来玩的。”他道,“来吧,上马。”
——
天气热起来,又恰逢连日旱,便显得前两日的雨格外珍重。
可谢云流瞧着今夜云,厚重不见月,又隐隐有些担忧。怕是后头数日都要连绵阵阵雨,把城内郊外通通糟蹋个遍。
山雨欲来的架势叫他不太舒适,谢云流也希望是自己这预兆又发挥错了时候,就像遇到李忘生这事,他也没预兆见个由头,莫名其妙就掏了锦囊要去凑那城西驱邪的热闹。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身旁的人,思绪跑着奔着落到方才那签文上,于是被掩去的遗憾重又泛起,咕咕哝哝地在心里头漫成一碗沸汤。
若是真顺了这杀劫和签文的说法,岂不是李忘生在他死后迅速地爱上了哪位不速之客?谢云流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被花灯映得那般暖那般柔的一张脸,怎么内里也是个狠角色,用情用得淡漠至此?
李忘生哪晓得他在心里胡言乱语个什么劲,见他把视线投过来便扭头迎上:“怎么了谢道长?”
“你……”谢云流重重叹了口气,“你先前说与我的关系是托付过信物的友人,此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李忘生道,“我已将谢道长认作自己人,断不会叫你搅进浑水里头。”
谢云流思索一番,总觉得这话无端眼熟,下山窥见的几篇话本里头,书生总对小姐承诺至此,而后考了个功名又不见人影,自此宦海沉浮娶新妇,哪还记得老家那位苦守痴心糟糠妻。
“即使认得了旁的人?”他于是问。
“……什么?”李忘生茫然眨眨眼,“认得旁人,与我把谢道长当自己人又有何联系?”
谢云流又长出口气,可叹这友人二字让李忘生故步自封,却也叫他不敢再往前迈步,生怕来了什么逾矩的举措,惹毛对方落个不讨好。
街上人愈发多起来,挤挤攘攘着,险些将两人冲散。
花灯零零落落升天了不少,可这般挤着闹着,水灯却是瞧不见了,再如何踮脚去望,也只能目睹着一片昏黄烛火,自街坊邻里的头顶啪嗒晃。
“难得晴夜,大家也想凑热闹。”他急得焦躁,李忘生倒是平静,“谢道长,这儿人太多,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
这才玩了多久,远远未尽兴呢。谢云流耷拉着眼,抬头望天时又冒出个点子,忙向他伸出手:“我带你去别的地儿看。”
“还能去哪儿?”李忘生问,“这儿应当是最适合看灯的地方了。”
谢云流没理会,只是对他张开臂:“过来。”
面前人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实在让人无可奈何,午后喊他出门好歹还费了些口舌,怎的现下夜深就本性毕露,连句回答都不给,就想拐他去不知何处。
李忘生无奈,只得凑近他,像先前那样拥住他脖颈,再度被抱着上了房。
不知哪家的屋檐,李忘生不敢踩砖瓦,只得在檐上蹲了,等谢云流动作。
后者倒是不拘小节,直接坐在他身侧,语气听上去高兴了不少:“李公子也真是,我带你去哪儿,你也不问一声。”
“我问了。”李忘生道,“可是谢道长没给我个回答。”
“那你还跟着我跑?心大。”谢云流笑起来,把视线转向前头,“你看,这里就能看到了。”
李忘生扭头一瞧,天灯飞得纷扬,将半边天都照亮。与破晓尽头相连的,是那湾承了水莲花的湾,静静悄悄地,载着瓣中烛越漂越远。
整座城都在祈福谢神,他却莫名转了视线,与谢云流那双眼汇上。
对方没在瞧花灯,只是撑着面颊,痴痴地盯着他看。
他如何察觉不到。
可心里的答案始终如蒙纱,瞧不得,勘不破,他想主动些去揭下,却又唯恐把自己赔上,犯了自作多情的大忌。
谢云流不与他提起尘缘一事,究竟是做了什么打算?他现下把心放在了自己身上,可山外的二弟子呢?该找的人不该是他才对吗?
签文劝他莫要蛰伏,镜要常拭才能照清人形。可签文又说雾隐蓝田,又道上苑千丝,是尚有情丝在宫城待相认。
他难免又想到翻窗来见的梦中人,翻进的屋不就是宫中皇城,两人之间那道镯,可不就是三千情丝待解或待斩?
然而李忘生现下看着谢云流的眼,看着那双总是扬得满的眼睫因着入神垂落,漆黑的眸被花灯映的柔又亮,点点烛光在里头,显得他的眼才是那湾静淌的河。
若是梦中人是谢云流便好了,他竟无端生出这个念头来。
可这想法,究竟是否出自情爱,他又琢磨不明白了。心是在跳的,跳得那么快,可抬眼望向面前的人,又总觉得缺了那么一些缘,少了那么两条分。
李忘生盘算着日子,发现他与谢云流相遇至今也不过三月余,那这份感情又是从何而起?他一个丢了人魂的,照谢云流的说辞便是断不懂情爱,那他只得从旁的地方切入,去试图理解这情啊爱的,究竟有没有对着谢云流泛滥。
究竟能不能在区区三月里头,就那么容易扎了根破了壤,直冲冲地要去开朵花出来。
他踌躇着,还是选择把视线挪开。
再想想,李忘生在心里默念,再想些时日。
他嘟哝着,谢云流却突然笑了,无可奈何一般,也将他的视线挪开。
“你觉不觉得现下这境况熟悉?”他问。
李忘生摇摇头,又道:“谢道长若是熟悉,许是先前与北海王来过?”
“瞎说什么。”谢云流失笑,“我带他看花灯?有那么闲吗。”
“只是觉得此情此景格外叫人熟悉。”他道,“好似过去哪日也这般,同谁下了趟山,赶了趟花灯,坐在檐上看月亮。”
“谢道长。”李忘生问,“你会希望这人是我吗?”
谢云流愣了愣,像是从未思索过这问题似的,一句是或否竟是叫他纠结了数秒久:“……我也希望是你,但应当不是你。”
“若是你,师父应当会说得更明白些。”谢云流道,“若是你——”
他茫然地看着月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他总觉得身旁的人没现下的李忘生那般安静,是个话蛮多的,会缠着他到处问,跟着他到处跑的人。他每每想起那人,都会觉得有些不耐烦,或许是对方实在太爱缠人了,像个尾巴一样甩也甩不掉。
可不耐烦之余,又是轻轻悄悄溜过心尖的窃喜,叫他自己都吓一跳。他心想自己应当不会对李忘生表露这种情绪,若是李忘生,绝对是他缠着对方,缠得对方摇头连连才对。
谢云流叹了口气,笑着摇摇头:“应当不是你。”
李忘生眼底被花灯映得忽明忽暗,瞧不出对这话抱了什么情绪。
身旁人不吭声,谢云流也不知道能找什么话聊聊。他按捺不住心思,心想若是李忘生也能像那个被他遗忘的人一样,不管他如何态度都能缠着他黏着他就好了,不至于认识三个月了,还和寻常友人一般相敬如宾的。
他轻悄悄挪了视线,打量着李忘生,一不留神又发了呆。
花灯早漂完,天灯也飞没影,人群不再熙攘,稀稀拉拉散了不少,为数不多留下的几位也只是奔波着归家,路过一家家收摊的小贩,很快便没影。
夜色又降下来,不似先前那般热。谢云流总觉得该说一声回家了,可他竟难得又找回了尚在纯阳时那份下山的初心,有些归心不似箭了起来。
他想与李忘生再单独待会儿,可为什么呢?明明回了家,整座屋里头也只剩他们二人。
他大可以届时再与他聊一些,亲近一些。
谢云流眨眨眼,一瞬间生出了些错觉,过去那人的存在渐渐与眼前李忘生的脸重合,而他那会儿喊了一句什么?喊了一句如此亲昵的,叫对面那人都红起脸来。
他应当是唤了他的名,不带姓地唤,也难怪人会变成颗红果,戳了怕是能渗出水来。
那李忘生呢?他悄悄离他更近,李忘生若是不带姓氏地喊了唤了,对方又会是什么反应?
空气静默着,路上行人全散光了,只有月亮瞧见他俩在屋檐上头,还在发着不知所云的呆。
“忘生?”于是他唤着,似试探,多熟稔,“忘生。”
自己的声音在耳侧绕,开口的却毫无知觉。
李忘生怔愣地看他,不敢相信他方才喊了自己什么。
屋顶风太大,叫两人鬓发都散乱,缠着绕着,隔得那么近。
“谢道长方才……”李忘生还是没反应过来,“方才唤我什么?”
“……”谢云流只觉脑袋乱成团麻,“我喊错了。”
李忘生眯起眼,眼底的不信任太过明显,叫他很是受伤。
于是谢云流像被踩了尾巴,大声叫唤起来:“我真的喊错了!”
“……”李忘生沉思着,头一回没来得及顾上安抚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半晌才开口,“我……”
“我只是觉得有些新奇。”他抚着胸口,听着心跳终于平静下来,“毕竟连三哥都没这么喊过我,我有些——”
他顿了顿,许久才搜罗出个词:“我应当是被吓到了。”
谢云流懊悔地叹了口气,只觉自己方才定是被妖邪夺了舍。
李忘生怎么会像记忆里那人一样呢?他怎么会是记忆里那人呢?这人脸都不会红,反应还那般大直言被吓到。
他想就地跳下去的心都有,却听李忘生轻轻唔一声,挣扎着又道:“可好像……也没那么陌生。”
“许是在皇兄跟前这般自称久了。”李忘生轻声道,“我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陌生。”
“谢道长……”他敛着眸子,“说不定这反应说明,我很喜欢你这么喊我呢?”
“你……你……”谢云流语无伦次,“你喜不喜欢别人这样喊你,怎么还要道那么一番长篇大论?”
“我毕竟是丢了魂的人,很多事不能照常人的情绪去判断。”李忘生道,“这还是谢道长亲口告知我的,丢了人魂的没感情也最淡漠,我只能看身体排不排斥。”
“现下心不跳了,应当是习惯了。”李忘生抬眼看向他,“不如你再唤一声试试?”
谢云流吓得起身退开一大步:“我不唤了!”
“我方才脑袋被风吹懵了,胡言乱语,你别在意。”他忙道,“回家了,回家!不准叫我再这样唤你了,我们回家。”
李忘生正想吭声,对方却早已迈上来抱起他,赶在敲更人拿起更锣前逃离了屋檐。
风在耳旁呼啸过,李忘生偏过头看他,只能瞥见谢云流的耳,在夜里也能瞧得出红。
“……李公子。”他倒是火速唤回了称呼,“过几日去皇城,你陪我一道去吗?”
李忘生嗯一声,又听他道:“上苑柳青丝,你应当能遇见他了。”
李忘生没应声,轻轻悄悄叹口气,温热的气息悉数落在谢云流脖颈,叫人忍不住打了一哆嗦。
他叹什么气?谢云流茫然,又有些无端地气。
都要遇见梦中那情人了,居然还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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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2 00:3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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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管事安排得迅速,皇帝对这位贤侄竟也关心得紧,专门派了车马来接,叫谢云流很是忐忑,生怕排场太大泄了李忘生的身份,届时又传些什么风言风语出来。
好在车马特意绕了行,一路百姓少,偶有几个打量些许,也实在没法在这寻常富贵家的车马上头琢磨出什么名堂,瞧一瞬也就不愿再瞧了。
可他还是忧虑:“若是进宫见了皇帝,照你三哥这人的鬼脾性,届时会不会又叽歪几句?”
“谢道长也就在我身旁胆子那么大,这些话可千万别叫旁人听了去。”李忘生没按住笑意,“你不必担心,我这身份在皇家不算秘辛,三哥也与显伯知会过,大家都当他这顽劣又在玩闹,没起旁的心思。”
“只是三哥最近在潞州的动作似也叫人察觉,不知对我身份的安排,会不会也被牵连进去。”说是如此说,面色仍是平静,“这群人,究竟是没起旁的心思还是暂且不追究,倒也难说。”
听着更惹人不安。谢云流叹口气,还是没去琢磨这不在意背后究竟是何意味,面前这人似是堪堪立于漩涡的边沿,里头的人又想吸他进来,又唯恐他被吸得太近。于是桩桩件件啼笑皆非的事做出,叫旁人看着都想笑话。
他却觉得不太舒坦,总觉得李忘生这人脾气好得不一般,如此由人摆布也不反抗些许,实在隐忍。
待进宫门,宦官引了他们往偏殿去,一路上宫人行色匆匆,谢云流也不敢多打量他们去处,只得跟在李忘生身后沉默行路。
太阳太盛,晒得人眼也睁不开。他与李忘生一道进了偏殿,这才避开要取人性命的日光,得了些阴凉。
于是也能瞧清眼前人是如何面色苍白,眼底青郁不散,滞在眼下似垂个菩提囊袋。若非身上黄袍,实在认不出此人竟就是殿上呼百官的帝王。
李忘生对着李显行礼,谢云流迅速低下头去,不与他对上视线,也恭恭敬敬行了番礼。
李显的声音低沉,久病未愈的虚弱不散,被殿内回声一搅和,更是有如呕哑嘲哳——谢云流忙把脑内不敬的词儿一股脑扔个遍,方才还被太阳光晒得薄汗阵阵,现下反而吓凉不少。
他心觉此处阴气重得很,抬眼一瞧李忘生也在环视打量,可他把视线收回,道得却是截然不同的判断:“陛下这挑的倒是好地方,太阳光照进来些,还能给殿里头增些阳气。”
“是。”李显笑着应他,“今日殿中就朕与你,没旁的外人。”
他意有所指看向谢云流:“只是这位道长……”
“忘生斗胆,听闻陛下近日龙体抱恙,便擅自带了这位道长来诊断一番。”李忘生见他视线探究,道,“忘生明白,谢道长这年岁瞧上去是难委重任了些,若是陛下不肯,那便放他去园中等着也好。”
他本想趁势叫谢云流去外头寻些线索,怎料李显沉思些许,竟是被这具身子恼得早已来者不拒:“无妨,叫他也试试吧。”
李忘生顿了顿,谢云流也很是诧异,两人交换番视线,最后是谢云流行了番礼,问询李显近日是如何抱恙。
“朕这头近日疼得厉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即便睡熟了,夜里也总犯魇,总得皇后熏香陪伴,否则实在难入睡。”李显道,“道长,你说这会不会是犯了邪祟?太医对此束手无策,问了几位大臣,却说……”
他道:“都说是有母后冤死的魂未散。”
谢云流眼皮跳了跳,只得祈祷别真是则天皇帝留下的冤债:“还请陛下伸出手来,贫道先为您把脉。”
李显笑了笑,却还是伸出了腕:“道士看病也是这规矩。”
“那是自然。”李忘生瞧得紧张,担忧地望着谢云流,后者将指覆上李显的腕,不多时便皱起眉。
他该放心,因着李显这情况并非邪祟而起,一把便能瞧出是生了病——可抛却邪祟再一诊,脉象细若游丝,涩中显滞,若不是遭了毒物,还真没别的解释。
那太医怎么可能束手无策?这毒分明易解得很。他抿抿唇,实在不知该不该说,正想打个囫囵眼编些症状,手背一阵冰凉,是李忘生将他的手拂开了。
“看来谢道长还是需要精进些学艺。”李忘生看他一眼,叫谢云流颤动不已的心登时平静下来,“陛下,瞧他这样子,怕是也对您这病束手无策。”
谢云流松了口气,怎料李忘生突然转过头,指尖仍旧缠着他的掌心,警告般地瞪他一眼。
于是谢云流忙摆出一副惭愧模样:“贫道学艺不精,还请陛下责罚。”
李显倒是笑得宽和,早料到如此结局,除却叹气也难再有旁的怨气:“无事,道长终究年轻,朕也明白。”
“既如此,就叫人去园中等着吧。”李显招招手,身后的宦官走近听他吩咐几句,便朝着谢云流走来:“谢道长,陛下得和四皇子谈些事,奴婢带您去外头歇着。”
谢云流忙应是,歉笑着与李显赔了礼,与宦官一道出了殿门。
大明宫好威风,兜兜转转路绕着,瞧也瞧不出个口来。谢云流跟着那宦官一道,只觉自己肖似没了头的苍蝇乱撞,直至花香叶香扑面来,他才晓得这目的地渐进,终于要给乱撞的路途画个句号。
可偏偏就在这时,袖口里的玉佩有了状况,烫得他没忍住嘶一声,引得那公公好奇回头:“谢道长,怎么了?”
他略略一思索,指了指几丈外那池里开得艳的莲:“公公您瞧瞧,那池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东西?”公公纳罕咦一声,刚凑近清池,却顿感灵台一阵晕眩,不知是谁在耳边喃着语着,要他好好待在原地瞧着池中莲,别叫它给旁人窃了去。
公公立了正,登时把视线瞪向那含苞的朵朵花。
谢云流收了手,术法的光散得迅速,很快便瞧不出痕迹。
师父原谅。他嘀咕着迈步逃跑,绝不是故意修些旁门左道的功夫!
——
甩掉了引路人也并非大道任他行,好在这花啊树的一到夏日便枝繁叶茂,往后头一躲,除非特意盯着打量的,否则决计露不出人影。
他察觉到玉佩愈来愈烫,大喜过望,正想再迈步往前走一些,便听后头匆忙一阵脚步声,与宫人焦急的话语一道响起。
“找你半天,怎的还在浇花?”踱步来的那人道,“长宁公主又犯那老毛病,方才可好,居然把冷泉殿里头的琉璃盏都摔碎了!”
“那琉璃盏不是闹邪气来着?”浇花那人惊慌道,“小公主无事吧?伤到不曾?”
“有事得很!”她道,“现下发起高烧来,怕是那琉璃盏真的不干净。公主本就那般了,现下还……快去吧!”
两人不敢再耽搁,扯着袖子跑远。
谢云流心觉目标愈近,忙敛了气息轻步跟上。
“姐姐,冯公公在干嘛呢?”浇花那宫女问,“方才瞧他盯着清池莲,还以为里头有什么名堂,可开都没开!他在看什么呢?”
“你扯那么多闲话作甚?”旁的那位骂她,“公公自有公公的慧眼,你少说话吧!”
谢云流险些被慧眼二字逗得捧腹,好不容易忍下笑意,终于是尾随着二人来到冷泉殿。
殿中早围了一干宫人,他掩在墙后远远一瞧,里头围着的公主也不过十来岁的孩子,满手都是摔碎琉璃盏时被划伤溢出的血。她面色通红,嘴张得大却喊不出声响,似是在梦魇。
他来不及细瞧,因着那玉佩又嗡嗡发起烫,比旁的几次都甚,险些叫他灼伤。
李忘生的魂魄绝对在这儿附近,他忙在殿中搜寻琉璃盏的踪迹,竟找不到一片零散碎瓦。
谢云流愣住,便是那一瞬愣神,他骤觉身后凉意突起,肩膀似被冰砸了,又冷又僵,叫他险些忍不住出声。
嘴被捂了,更是冷得他一哆嗦,惊愕地眨着眼与眼前人对上目光。李忘生狐疑地瞧着他,见谢云流眼底讶异散了,才将嘴上那手松开。
他看面前人气质端正不似偷鸡摸狗之辈,应当是走错路的宾客,可正要开口之际,对方反而念了咒法,火光自眼前一闪而过,登时叫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
李忘生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谢云流倒是没什么抱歉心思,只是笑一笑:“怕你再偷袭我,不好意思啊。”
“不想被我收了就回答我几个问题。”他道,“我把封你嘴的咒解了,不准乱叫啊。”
一道魄,有什么好乱叫的?
李忘生瞪他一眼,嘴上一松,未料此人确实如他所言解了咒。
“别瞪我呀,你这突然蹦出来的,我不得给自己留个安心吗?”谢云流低声道,“那公主把琉璃盏打碎了,和你有关系没有?”
李忘生摇摇头,又不太确定地点点头。
“这算什么?”谢云流不解,于是又被眼前人瞪了眼:“道长神通广大,怎的不自己算?”
这只李忘生脾气还挺差。谢云流嗤一声,无奈道:“我可是来帮你的啊,你这样不配合我,可怎么办?”
“何况你现在这模样。”他打量番对方的袍子,空荡荡一片,连衣摆都瞧不真切,何况里头的腿脚,“魄都是残缺的,若是不告知我缘由,怕是过个两三天就要消散。”
李忘生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些破绽,抿唇皱着眉,明明都是这般为难模样了,却还是执拗地盯着他,眼底满满都是不信任。
这尸狗魄,真是把殿里那个李忘生该有的警觉全掳了去。谢云流翻个眼,只得拿出那枚玉佩:“你看啊,我有这个,可以信我了吗?”
他看着李忘生的眼瞪得很大,更像只受惊的兔子。
“……你把我怎么样了?”兔子的声音都和那三瓣嘴一样总是颤巍巍的,“杀了剐了?捉了囚了?还是说你这人如此下三滥,别人亡母的遗物都能当街顺了来?”
“……”谢云流汗颜,“就不能是你亲自给的吗?”
这话却叫李忘生更讶异了,脸上的表情甚至称得上惊吓:“……你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彼此信任的关系了!”谢云流无奈,只得来些软的温言相劝,“殿下我跟你说实话啊,现在呢外头那个你要找魂魄,我已经帮他找齐俩了,算上你呢就只剩最后一条魂了。怎么样,你要不要配合点?”
他等着李忘生接收讯息,后者许久才长舒口气,像是彻底接收了如此定局,不解地开始从头到脚打量他:“……罢了,也说得过去。”
“什么叫也说得过去?”谢云流瞪他,“真是不识好人心,不信我算了。”
“那倒还是信的。”李忘生望一眼那玉佩,努力忽略里头劝他进去的声响,“只是他与你交付了信任,我却不一定。你若是要我信你,就把你的手伸出来,我要吸你些阳气。”
“……”谢云流皱起眉,“吸我的阳气让你把腿长出来?”
李忘生点点头:“无事的,这不会耗损阳寿。”
“所以你腿呢?”谢云流却道,“告诉我你现下的情况和那公主有何干系,我就把阳气给你。”
“确实脱不开干系。”李忘生道,“长宁自当年那事儿后行事便怪异了些,今天也是事发突然,闯进冷泉殿时失手把我寄身的琉璃盏打碎了。”
“这好办,你的余魄想必留在那些碎片上。”他想到干净一片的地板,“所以碎片呢?”
“……”李忘生笑起来,有些无奈,“给长宁找地儿埋了。”
“…………?”谢云流没理解,“这什么小姑娘,真是公主?还会找地儿埋琉璃瓶的片呢?”
听上去跟哪来的皇家犬似的,他没明言,李忘生也不戳破,把这颇为冒犯的喻词往后抛完,却听李忘生道:“道长,你怕死不怕?”
谢云流心想他该怕吗,有杀劫在身的人,怕个鬼啊。
他于是摇摇头,李忘生瞥他一眼,良久才开口:“那我告知你,当年懿德太子那事,宫人拖着尸首离开时,我瞧见长宁偷溜出来过。”
“她把他兄长阿姊的遗物都收了跑远,我偷偷跟着,便看见她挖了个大坑,把那些沾血沾肉的玩意儿悉数埋了。”李忘生道,“此后她应当也是因着这事受了刺激,这才变成现下模样。”
“……所以你与我说这些是做什么?”谢云流问,“可怜可叹,如果你要问我,我只能给出如此评价,再多的不能了。”
“长宁那个大坑,她捡到什么玩意儿都会埋进去,何况琉璃瓶呢?”李忘生见他表情恍然,轻轻眨了眨眼,“何况道长现下知了这事,便也是晓得秘辛的人了。”
谢云流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果然见李忘生眯着眼笑起来:“道长若是不肯借我些阳力长腿脚,那我就要在这儿闹腾些事,引得陛下过来了。”
“他来了,我要托些什么梦,那可说不准。”他道,“陛下近日身体不好了,对鬼神之事可是深信不疑,你若是想保脑袋,就听我的吧?”
谢云流盯他良久,无语地翻了个大白眼。
殿里那位李忘生还是对他太好了,面前这位怎能坏心眼成这样?
他只得伸出手,叫对面人轻轻攥紧了。李忘生面上还在得逞地笑着,看得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掌心登时一片冰,凉意从指尖攀上小臂,像是血向外流了,越流整个身子就越冷。谢云流皱了眉,而后察觉到那凉意攀得似是缓了些,转眼一看李忘生敛着眸子,很是轻柔地松开了他的掌,没攥得像先前那般紧。
他还是没忍住那张莫名的嘴:“长宁当时那么小,怎么做到挖个大坑来埋东西的?”
“也不全是她挖的。”李忘生道,“当年他们把我母后卸了埋了的时候,草草挖的大坑恰好是她找的那块。”
谢云流哽住了,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宽慰,只得小声问:“那你呢?”
“我?”李忘生失笑,“遗腹子能活下来,不都得仰赖这挖坑队伍里头有自己人吗?只是可惜他被送出了宫,我这道魄被留下了,没一块跟着走。”
谢云流回忆一番李忘生当时的话,肯定道:“子夜更深,你这极阴命,得了一线生机,自然是要舍块肉陪死人作冥器。”
“不过往好了想。”他犹豫半晌,还是选择对着面前人温声道,“说不定是你母亲舍不得你走呢?”
李忘生没再说话,谢云流叹一声,静瞧着对方那阴气在他体内来回窜。
“道长。”而后是李忘生的声音打断他思绪,“你身子里头有道魄,似乎也缺了半片。”
谢云流愣了愣:“有这事?”
“是啊。”李忘生道,“你不晓得?”
他说这话时手也未曾松开,脸上笑眯眯模样,终于叫谢云流感到些不对,从那双眼里回过神时,才察觉到后背已然冷汗涔涔。
他忙抽出手,不满道:“你取得可够多了!”
“道长这身子硬朗,手握着也紧实。”李忘生道,“做男人阳气这般旺的,我多取些也无妨。”
“你!”谢云流难以置信,“你这说的什么话?!”
“怎么了?难道外头那个我没对你说过这话吗?”李忘生道,“道长,我听那些宫人来这儿握完旁人的手,不都这么说吗?他们还总说面前人比邪鬼啊妖精啊都厉害,把人的魂都要吸走了。”
“真厉害。”他笑一声,“他们也会跟鬼一样吸人阳气呢。”
谢云流的表情活像见了鬼。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他瞪他一眼,见李忘生笑得诡异更是归为后者,指头点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败在这心思颇为不纯正的人手下,可怜见地举了白旗投降。
李忘生倒是得逞得乐呵,手脚也渐渐得以活动。他绕着谢云流周边走了圈,见对方赌气不愿看他,只得失笑着关照几句:“道长,那你丢的半条魄,可怎么办?”
谢云流心想,这半条魄应当是在落水时吓丢的,既然如此,那魄应当是在纯阳宫里头,得回了华山再去讨回——可他在纯阳待了那么久,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那半枚魄的痕迹?
他沉思着,李忘生却又牵起他手,激得他赶忙缩回:“你又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什么?”李忘生很无奈,“你那术法散了,现下我当然是带你去找琉璃盏了。”
他轻车熟路地牵起他的手,没给人多反驳的机会:“走吧道长,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
管事未在来信中报备这丢魂的事,于是李忘生也不便多说,心想五叔瞒下此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李显行事虽是温和了些,但该有的猜忌也不能叫他落得,更何况在皇宫里找魂一事本就危险,若是后头出了什么状况,届时都怪到谢云流头上,可就真的有苦难言了。
他放下茶盏,抬眼瞧向仍在絮叨的李显,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年岁大的长辈,瞧见他都挺爱唠叨几句,李隆基是,李显居然也是。只是有些事不可搬到明面上来讲,因而李显终究没有与他多聊在潞州长安当姑娘是何滋味,只道他许久没进宫了,上回来还是刚从外头被接回来的时候,人也才那么高,那么大。
话题蓦地被跳到此处,李忘生讶异,终于开了口:“敢问陛下……是从哪个外头?”
“问你兄长去吧。”李显却笑道,“隆基这小子,瞒我瞒得紧,当时带你回宫歇了也不过两夜,知会完我们打完照面,而后便带你回了潞州。”
面前人嘴角扬着,语气却未带笑意,李忘生听出其中不满,许是李隆基玩笑话开着泼闹样耍着,叫李显也没法再多问。
只是这位伯父的心终究还是软,也不知是对他关照,还是对怀胎暴毙的窦氏怜悯,亦或是打心眼里畏惧那段日子,又或是瞧着得以幸运逃脱的李忘生,像瞧见了他的几个孩子。
李显道:“你能回来,也是好事。”
李忘生也不知是不是好事,只是伯父似乎很喜欢李家的孩子能聚到一块来,和和美美的,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
可这模样到底能维持多久,又有谁能晓得呢?
他敛眸,想多问问自己年少时的事,可随即宫人匆匆忙忙来报,语气焦急慌张,竟是北海王前来拜见。
李忘生登时皱起眉,李显也摆摆手:“现下不便见他,先将他带到旁殿里头等着吧。”
迟了,门被那宫人打开,于是李重茂得以在外头窥见屋内事,一双眼瞧过来,第一个注意到的不是李显,居然是李忘生。
白衣一道显眼得很,跟这殿里比起来清灵得简直格格不入。
李忘生对上他的视线,默默将脸撇了过去。
除却谢云流以外,这拉上贼船的人,居然又要再多一位。
那头李重茂窥见如此局面也瞪大了眼,一看李显面色不善,更是慌了神:“陛下……”
宫人识趣地退了,于是李显皱着眉开口:“站那儿便好,什么事来报?”
“皇后病重。”李重茂道,“她……她托我来请陛下去看看她。”
韦氏想如何,再派谁都轮不到这庶子来置喙,怕是这殿里有了风吹草动又惊动了她。李忘生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该可怜跟前人遭了无妄之灾,还是该可恨对方请安请得如此莽撞,急着见父亲,急着在父亲证明番自己也是个能替母后带话的,可到头来终究还是欠了些看气氛的能力,反而叫他的身份露了去。
李显一听是皇后的请求,这才缓了些神色:“她如何了?”
李重茂远远望着,神色却仍能瞧得出讨好,声音很轻:“母亲……母亲嫌药苦,怕是又要让父亲尝几口才肯咽。”
李显的表情无甚波澜,默许了他这般称呼:“你回去同她说,朕晚些到。”
李忘生抿了抿唇,想到谢云流诊脉时的那一眼,还是没吭声。
无人介绍他,他也不主动提,李重茂顿时知晓,可不知该如何再进一步,也不知究竟该不该戳破,只能僵在原地,试探的目光投向李显。
皇帝叹着气开口:“重茂。”
这下李重茂再傻也该明白此人身份:“儿臣明白。”
他忙退下,殿内登时又重归死寂。
“陛下去吧。”李忘生对他行番礼,“臣侄跟着公公在花园里头逛一逛也好,日后这般多时日,陛下未尽的话,也能再挑哪次宫宴与臣侄一道说说。”
李显微颔首,对着门外宫人嘱咐几句,离去时看了眼李忘生,轻声落了句话。
“你比你兄长识时务。”他道,“孰轻孰重,你要分得清。”
李忘生没应,李显走得很急,也没有等他应声的意思。
轻与重,他哪个都不想选。
他叹了口气,心想罢了,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找找谢云流。
李忘生转过头,对留下的宫人示意一眼,后者忙应声,带着他往外头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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