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回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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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谢×大李,流水账小作文。
*ooc!
1
骆驼将两人放下,用头蹭了蹭道士的掌心,它的皮毛受尽风沙洗礼,粗粝结实,和人告别时姿态温顺。
道士垂眸,轻抚它的额头,轻柔内力驱散疲累,助它顺着来时路归去。
而后收回视线,转身望进碧天稀云下的黄沙大漠。他从袖中取出扁平纸鹤,真气流转,纸鹤直立而起,鹤头轻晃,慢慢悠悠又坚定,扇着翅膀前行。
身着黑白鹤纹道袍的道士敛容拂袖,和身旁没有影子却有实体的人说话。
“师兄,既有感应,此处应当离衍天宗不远了。”
谢云流点点头,自然地牵起李忘生的手。“漠中景色与华山大相径庭,别有一番风味。你常年在山上,许多光景不得见,这些年可是亏大了。”
“和师兄一路行来,所见所得,足够添补。”
李忘生回握上去,纵然在这酷热难耐的大漠之中,师兄的手冰凉如旧。
他用眼角余光凝望这无边黄沙,指节不自觉用力,摩挲青年生了薄茧的掌心。
两人并肩而立,若有熟悉李忘生之人在场,定然会惊讶他如今年轻了许多。
李忘生一生修道,时岁留痕本当清淡,但俗事操劳、忧结缠身,眉痕难掩,华发早生,更不论旧伤难愈,反反复复令他形容憔悴。
如今心事渐了,大道将成,便直观地影响着他的容颜,几乎回到了青年鼎盛时刻,青丝浸墨,肤皙如玉,五官犹被工笔描摹,清隽淑正,是华山多年山雪温养而来的冷然清净,是不染红尘烟火、不谙世事曲折的避世道子。可执掌一派多年的气度又在他眉目沉淀,从容敦厚,那双温和似盛了华山深雪的眼睛,额间那不复少年时朱砂模样的红色太极阴鱼,皆流露出他历经的长久岁月。
他们顺着纸鹤的方向前行,走的并不快。近年来,衍天宗入世的弟子多了许多,但宗门依旧隐于大漠,未曾出世,不为外人所见。其护宗隐匿大阵精巧绝妙,没有主人的许可,极难找到入口。
李忘生此前已与衍天宗宗主联系,得以信物为引。
眼前烈日炎风,焦沙疏植,相较长年严寒覆雪的华山是两个极端,与李忘生路途中所见也颇为不同。四季殊色,万千风物,亲身踏上切实的土地后,带来的感悟又有所差异。
他想起师父当年游历四方,师兄自少年时便收不住脚贯入红尘,而他却因种种原因鲜少下山,从前他不觉得有何遗憾,皆是自然顺心而为。
可时过境迁,如今李忘生又觉得和师兄出门,未尝不是一种乐趣横生的修行,也许当年师兄频频相邀,便是想将这种感受与我分享。
他微偏头看谢云流,和那双映着烈日而显得浅淡的眼眸对上。
谢云流见李忘生不再走神,刚想问他在想什么,一阵大风携着尘沙而来,和着悠远古老的旋律飞扬,他拥着李忘生,坐忘无我展开,明洁清气萦绕,尘芜难以靠近两人。
流离斑斓的蓝光包裹着他们,李忘生感觉到谢云流略带锐意的齿尖轻咬着自己柔软的耳垂,轻微痒意,如那些深夜里一般,笑道,“师弟,反应慢了。”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忘生只是在想,当年师兄所见的,亦是这般风景。”他喃喃说着,声音平稳。
少年剑客肆意纵横、逍遥红尘的日子,虽已是前尘往事,但如今能弥补当时遗憾,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谢云流心里一片柔软,又有些酸涩。他低头无意识嗅闻混合着炽热阳光的松香,希望能将它牢牢记住。
这段时间的每一刻,他都想记住。
李忘生被嗅得一颤,习惯性抬手抱住谢云流的背,风沙已过,远方清透。
他望见轻薄黄雾的遮蔽骤然散去,好像从未出现过。
远处隐于绿洲深处、环湖拱卫的庞大宗门建筑,直直映入眼帘。
衍天宗。
2
昨夜大雪,今日日光颇为明亮,纵然无甚温度,还是照得人眼眶生疼。对于游荡在老君宫附近的若兰来说,是雪上加霜。
近日总有股阴暗沉重的视线游离,让她脊背生凉。仿若一口幽暗的井,不知何时就会将这周遭吞噬。
如今若兰蜷缩在竹林巨石旁,身下是厚厚积雪,盛大日光让她的心情更为烦躁,又有些幽怨愤怒。
她非人非鬼,自不会感觉寒冷,但暗处视线幽幽,让她惊惧不已。
若兰终究是受不了,喊道,“何人在此,你若有什么事便与我说,躲躲藏藏算什么事。”
林叶簌簌,竹叶上的余雪随风飘落,既凉又冷,若兰隐约感觉上方寒气腾腾,一抬头,见一双黑棕色眼睛直勾勾盯着它。
“啊——有鬼!”
凌乱灵场惊扰了林中松鹤,纷纷成群结伴地飞走。运气疾行的道士有些诧异群鹤行径,顺着紊乱灵气而来。
她落到被吓得发抖的若兰面前,温言安慰,询问发生了何事。
若兰回过神来,见那鬼已不知去向,又惊又怒,和于睿说近日林子里不知怎么来了个野鬼,凶得很,吓得她合不上眼。
于睿不禁觉得稀奇,掐诀感知,此处与平时不同,灵气沸腾,怨气浮生。
奇怪,什么鬼会有这般灵气,或者是沾染了灵气的怨气?
于睿指尖轻动,轻盈内力如流光溢动,白鹤化形,引信而去。然坐忘经甫一运转,周遭雪雾便如云汇聚,陌生魂影显于眼前,于睿后退半步,心随意动,欲寻上官博玉的鹤便转头去往太极殿。
眼前魂体的模样与曾经剑气厅中画像几近一致,她第一反应是此乃妖邪之物,幻化为大师兄年轻模样欲行不轨。
于睿惊疑不定,魂体也一言不发,抱着剑冷冰冰地看着她们。
若兰戳了戳于睿,后者拍拍她,让她自行离去。
他非人非鬼,却又与若兰不同,有着强大的力量,充盈的灵气,冲天的怨怒。
是纯阳宫的环境让他感觉舒适,才一直呆在这里么?可是他究竟是怎么来到此处的?
也未曾听说舟山那边出了什么事。
月泉淮伏诛、龙脉事毕后,华山渐渐恢复了往日平静模样,一如大师兄与二师兄二人之间的关系。
之前各自回山闭关修养,近日掌门师兄方才出关。
于睿并未从他身上感觉到恶意和杀意,好像他也不知道这些怨气来自何处,于是不刻意地控制自己的气势。
窸窣破空声伴雪飘落,于睿转身,望见道人御风而来。
3
圆月高悬,月光流动在积雪上,皑皑粼粼。纯阳宫一片寂静,室内灯火摇曳,除了值守弟子,其余人都已回到住处歇息。
太极殿内,熏香如旧,雪松清淡。道人望着他平常休息的床榻,一身黑衣紧闭双目的青年正毫无意识地躺着。
“喵。”
有着柔软长毛的白色大猫带着一身冷风挤开窗口进入殿内, 眸子灵动,长长的尾巴一用力,又将窗口关得严实。
它轻巧地落在地上,先是蹭了蹭李掌门的腿,娇气又黏糊,后者俯身摸了摸它的脑袋,雪色长毛猫呼噜噜地撒娇,然后才好像发现多了个不认识的生物,踩着无声猫步跳上床榻,在青年身旁转了几圈,好奇地张望,尾巴一扫,最后趴在他身旁。
两个时辰过去,青年的实体已经稳定,寻常灵物也能触碰到他。
真是不可思议。
李忘生垂眸,缓缓走过去,握住那人的手腕。
转瞬之间,本应昏睡的青年飞快引来榻旁的剑,剑光凛冽,横在李忘生脖颈前。
他们终于对上视线,李忘生看着面前双眉紧皱、双瞳净是怒与恨的谢云流,有些恍惚,除了那个风雪夜和那些无边梦境,他从未见过这个年纪的谢云流用这般眼神望他。
年老的谢云流与年少的谢云流,面容不断交叠,过往五十年回溯又重现。
“……师兄。”
李忘生长他几十年的功力,此次闭关容纳消化了天道剑阵中所得,内景经更进一步,与道心浑然一体,纵使是如今的刀宗宗主都难以伤他,何况是混乱状况下年少的谢云流。
他暗使的内劲如泥牛入海,反而被手腕源源不断传来的内力滋润着灵体,那内力似水般温暖包容,令心口不停鼓动的波澜都平缓了许多。
又听见李忘生唤他,谢云流被叫得心口发疼,牙尖发痒,粘稠怨恨,分明更加浓烈。
或许是这个人杀死了我。
“这是哪儿,你是谁?”
“此处是纯阳宫,我是你的师弟。”他停了一瞬,缓缓道,“李忘生。”
李忘生按下谢云流的剑,这是谢云流铸造的第一柄剑,曾悬挂于剑气厅,后不知所踪,现在却出现在他手里。
他归来此处,曾与他有关的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靠近他。
两人的对峙陷入了僵局,谢云流不愿卸下手中的剑,固执地与李忘生角力,像一只低头拱人的小羊。
而被惊醒的白猫早就在谢云流引剑时窜下了榻,猫在书桌上轻摇着尾巴,张着圆溜溜的猫瞳。
“...纯阳宫,谢云流。”李忘生的话似乎勾起了谢云流的些许记忆,混乱疼痛的脑海里闪过他与师父师弟在纯阳宫里度过的岁月,剧烈的冲击令他的手微微颤抖,紧绷的背脊松懈了下来。
“师兄,你魂体不稳,不应多思。”李忘生先收回手,谢云流也缓缓放下剑,过了一会,有些疑惑道,“我是英年早逝了么?”
何以你已经这般老了,我却是如此年轻?
李忘生对此知之不多,此前已遣人送信舟山。他有些忧心师兄是否出了状况,温声道出自己的猜测,“此前九老洞龙脉动荡,为结天道剑阵师兄亦消耗许多,事毕后回宗闭关,许是闭关时出了岔子,师兄才因缘际会离魂回到华山。”
“师兄自然是活得好好的。”
缓了一会儿,静虚子的记忆越发清晰,却又好像隔了一层雾,云端看花,难入心底。
“九老洞...我去过那里。”
他试图稳固脑海的画面,“许多次。”
“是,”李忘生接过话,“师兄少时便将华山翻了个遍,对山上山下都十分熟悉。”
“师兄还记得,是如何来到此处吗?”
他的声音沉稳温和,轻易让人放下防备,谢云流耳边倏忽响起呼啸风雪声,疼痛似山崩袭来,条件反射般抓住李忘生的手臂,力气大得能隐隐听见关节的响动。
李忘生任由青年扯着他的手臂,用另一只手揽住谢云流,轻拍背脊,柔和内劲流入,明洁清气平复躁动的魂体。李忘生心中暗暗懊恼自己的冲动,但这是年少的师兄啊,他迫切地想知道变故缘由,唯恐出现意外。
谢云流松了手,沉睡在李忘生的怀中。
神经在剧痛中麻木,凝实的魂体充盈着温暖的内力,犹如坠入海中,四肢沉落,眼前一片浮动的黑。
大白猫跳了过来,尾巴扫了扫李忘生的袖子,娇滴滴地叫。
“你也觉得与那时龙脉动荡有关。”李忘生腾出手摸了摸大猫,“便带我们走一趟吧。”
有关师兄的事情,他不愿再等。
4
传说九老洞是仙人聚会之地,但实际上它是华山龙脉所在。昔年为护龙脉,纯阳子在此布下阵法。此前月泉淮一众掀起风波,暗闯九老洞,欲损龙脉,最终被纯阳六子结阵诛杀。
如今,此处已看不出当初的混乱,一片平静。
李忘生从纯阳宫后山进入了九龙洞,洞口是斑驳雪色,洞内却蔓延出一股翠绿。
白猫自他脚边窜了进去,如乳燕归家般不见了踪影。它是此前龙脉动荡灵气外溢而生的灵物,天然眷恋此处。
谢云流趴在师弟背上,不省人事轻轻皱着眉,像只大型树懒。
李忘生一手扶着师兄的背,一手微抬,温和淳厚内力引起洞内先天灵气浮动,依附于二人身上,使得步伐轻巧,身形灵动。
同时告诉李忘生这段时间里,九老洞内种种变化。
此地为恩师悟道之处,又有阵法护持,多年来李忘生身为纯阳掌门,并未深入九老洞。
反倒是年少时,和谢云流偷偷来探索过数次。
直至九老洞一战后,于天道剑阵内,作为阵眼之一,集汇生生不息内力,借先天灵气之耳目,将九老洞内外观透,对其了解方为深刻。
洞内阵法幻象不遮他眼目,一丛丛小巧荧蓝菌菇亮着幽幽的光,为他指路。
深处浓重灵气白雾般垂帘,巨大龙木蜿蜒攀折,无数枝丫撑开洞壁,似冰似玉的剔透蓝石铺满上空,龙木旁郁郁葱葱,草木丰茂,虫蝶游动。
麒麟本体未现,只化形出半人高的体态,腾云驾雾,缓缓漂浮于谢李二人面前。
尾巴一摇一摆,鬃毛随风晃动,一声低低长鸣回荡,示意他们跟上。
背上的谢云流缓缓睁眼,望着麒麟金色无机质竖瞳和富有光泽的修长龙角,混沌脑海渐渐清醒。
李忘生扶着他跟着麒麟,游魂冰冷躯体沾染了灵气的暖意,在看到龙木根旁那块冰石上打坐的人后,更是热得发烫。
发须皆白的刀客盘腿结印,双目合闭,神情沉俊,湛蓝气劲萦绕循环往复,仿佛与世隔绝。
“师…兄…”
李忘生低声道,又见谢云流皱眉敛目,满是不悦,显然没有因为见到这具身体恢复记忆。
李忘生不知他是否身体不适,问,“师兄感觉如何?”
“没感觉。”谢云流其实感觉神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观察面前这张脸,确实有自己的影子,勉强算没有老年失颜。
见李忘生担忧小心地用内力探查这人,谢云流有点爽,又很不爽,这副珍重的样子让他莫名烦躁。
呵。
“他不见得多在意你,回来这里,也未曾告诉你。  ”
“师兄惯来行事自由,”李忘生又问道,“当真没有不适吗?”
这话很是刺耳,谢云流故意道,“现在我头疼了。”
李忘生忍不住笑了下,聚精会神感受打坐的师兄平和气息,先天灵气于其周天自行,神识毫无动静。身旁失了记忆的年轻师兄,会与此有关吗?
如此年轻的师兄…这个时期…
那无数雪絮飘落的暗夜,雪地上滴落的血也是无声无息的,神思未起,就被清晰的水滴落声打断,抬眼望去,麒麟驾云腾空,周围灵力凝结成水雾,又被瑞兽自带的风场吹开,如同下了一场雪,落了他们满身。
拉开帷幕,李忘生看到谢云流从银霜口进入九老洞的身影,他用刀挑开垂落的藤蔓,神情自若地走在洞内,并没有什么不适。
只是越往龙脉深处,谢云流体内逸散的灵力就越发浓郁,它们并非是离开了谢云流的身体,而是感受到九老洞内其他先天灵力,便出来挨挨蹭蹭打招呼,依然黏着谢云流。
过犹不及,丰裕灵力堵塞着谢云流内力的流动,而谢云流本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来。
但他在龙木下运转心法后,却陷入了昏迷。
麒麟隐于云雾,身形重归龙木内,只剩下一人一魂面面相觑。
见游魂脸色不太好,李忘生心底有些酸软,“方才探查时,并未发现师兄身体有何异样,想来消纳这些灵气,师兄便可醒来。”
谢云流还想着刚才共感里的场景,老者不苟言笑,一路没有过多停顿,像一把鞘中的剑,除了自己的道,没有什么令他有过多波澜。
不,刀。
谢云流看见那把置在身后的刀,愈发觉得陌生。
他的头又开始剧痛,他看见李忘生过来搀扶他,靠近时身形拉长变得格外修长高大,视线顺着道袍向上,望见和善亲切的道士递来的桃木剑,入手坚韧沉实,他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变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师父,怎么不给我一把铁剑?”
“三尺锋利,云流,你须得先了解剑,而非它的锋芒。”
他果然沉醉于剑,沉醉于简洁庄重的锋芒。
他日夜独自练剑的场景变幻成两个小道士一同练剑,风格却随着时间变化大相径庭。
但他们对剑的热爱如出一辙,几不离身,俨然已是身体的一部分。
他们在开阔广场上练剑,剑影交错,剑身嗡鸣,愉悦堆积在胸口,他挑起师弟的剑,意气风发一个错身,回头就看见师父捂着胸口痛苦地看着他,惊恐攀上喉口,他低头看剑,银白的剑身被鲜血染红,他颤抖着抬头,李忘生身上的剑伤血流不止。
“师父,”他喃喃道,“不……。”
耳边又响起一阵轰鸣,两人声音不断交响,“师兄他……事已至此……”
“师兄——!!”
5
华山势高苦寒,即便是午斋时候,冷意也未减几分。这份清冷携着三清殿前香炉的袅袅青烟,愈发显得古朴庄重。
如流的香客醉于这份庄重,虔诚地把不敢宣之于口的欲望寄托在炉内三炷香上,长久伏拜,祈谒达神。
未曾得见矫健的大白猫用尾巴从不盈羽士的手中卷走纯阳宫掌门的信件,飞快窜进雪地,消失在视线里。
太极殿内,霸占玉虚真人床榻的游魂,终于在新添的檀香香气中醒来,不仅回想起许多记忆,还多了一些奇怪的映像碎片。
他沉默着,室内都寒凉许多,猫甩了甩尾巴,钻进被子里。
身着白色道袍的掌门在窗前,读完舟山的回信。信上称谢宗主自从华山归来后便在闭关,数月前出关后,已外出游历,行踪不定。
他想了想,将信收回信封,不再回信。
他起身走近床榻,温声问,“师兄,可好些了,头还疼么?”
谢云流知道,如今的自己是天地一游魂,但总觉得面前一脸善相的李忘生才是鬼。
只要看到他,那阵惊怒就会腾起,他怎么敢这么对他,只有他不可以……
他一直在骗我!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侠道,手足,情义……在他心里都不若大局……
那些顺从,仰慕,依赖,敬重,都抵不过纯阳宫!
而他也得偿所愿,现在做着清清白白的纯阳宫掌门,温良和善,门人恭敬,道途绵长。
……是曾经他幻想过的李忘生年老后的模样,但他没有想过,李忘生向权力低头的模样,更没有想过,这个未来没有自己。
看着谢云流失望愤怒的眼神,李忘生忽然福至心灵,像被划开一道口子,涌现莫名的冲动。
这么多年过去,阴差阳错,物是人非,他和如今的师兄早已不再提及当年之事,只在共同诛敌间默然放下这一切。
但当时的师兄,却在这份痛苦中迷失多年,就连自己也陷入迷障,执着于与师兄解除误会。
他本不该再执着于此……
异国漂泊近三十载的师兄,认知早已根深蒂固,唯有靠自身抽丁拔楔。
“师兄,”李忘生开口,问道,“是在想那日回山之事吗?”
谢云流果然怒瞪李忘生,抬手抓住李忘生伸来的手。
却见李忘生用另一只手握住了谢云流那只冰冷的手,继续道,“当时收到师兄进宫救人的消息时,我与师父都很无措。毕竟这是涉及师兄,涉及纯阳宫上下性命之事。”
李忘生直视谢云流棕色琉璃般的双眸,“师父本欲替你入宫陈情,毕竟此事,总要有人承担,总不能为了一人,让纯阳宫上下蒙难。”
总不能为了一人……
“不可能,”谢云流咬牙道,“若交我一人出去,尚可道我一意孤行,若师父入宫担责,纯阳宫如何脱得了干系?”
“是啊,师兄,彼时我与师父也在想,该进宫说些什么更为恰当,要如何做,方可保全你与纯阳宫。”
“但师兄你回来的,比想象中要快。”
谢云流又想起那天的心情,密密麻麻的惊惧惶恐,膨胀的热血沸腾,壮士断腕的决绝,都在听见师父师弟话语时熄灭了,只余满腹愤怒。
还有——逃。
他将四处撞得鲜血淋漓。
“你是不是觉得,我死在那天更好?”
“不,师兄。”李忘生缓缓道,声音越来越轻,犹恐惊梦般,“不论何时,何种状况,忘生都觉得,师兄能够活下来更好。”
只要活在世间,总有一天,还会相逢。
李忘生还记得重逢时的感激,纵是物是人非,却仿佛心口碎了一块大石,少了许多沉重,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酸意,与欢喜。
将倾的情绪被这份直白接走,谢云流泄了气,“李忘生,你要气死我。”
师父师弟没有想过放弃自己,自己叛离与纯阳割席,李重茂被自己救走,所有的不利影响都随自己而去,客观来说,所有人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且不谈结果。
他只是恨,恨李忘生放弃了自己。
恨李忘生没有义无反顾选择自己。
但倘若他有呢?
谢云流好像从没有这么想过。
因为他不能。
沉默良久,谢云流看着李忘生,问,“我错了吗?”
李忘生没有看他,哑声回道,“不论对错,师兄都已经付出了代价,走了下去。”
“对师兄而言,这便是要走的路。”
他说的很慢,声音越来越低,如同叹息。
“是吗?”谢云流漠然道,“那你哭什么呢?”
他看不见李忘生的神情,直接去摸他泪湿的脸。
那个被自己一剑伤得鲜血淋漓也没有一滴泪的人,却在迟来的辩驳中无声流泪。
他对多年前的谢云流说的这些话语,是多年后说过也不会被接受的话语,是如今的他已不会再对谢云流说的话。
一场悄无声息的雨,洗净明镜台积年尘埃。
“我才该哭吧。”
谢云流想,但游魂是没有眼泪的。
6
斜阳欲落不落,雪松低垂枝桠,疏影洒在道人莲冠纱尾上,清虚真人抱着一摞经卷,来到太极殿前。
门扉半掩,熟悉的熏香悠悠飘出。
“掌门师兄,”她唤道,“可以进来么?”
“进来吧,睿儿。”
于睿推门而入,动作轻巧,以往她来这儿要自在从容许多,但如今掌门师兄毕竟不是一个人在里面。
桌上已点上一盏小灯,恰好照亮余晖暗淡的桌面,又不至于过于明亮。
纯阳宫掌门一身浅蓝道袍,华发半束,垂眸一手翻着书,另一手的肩膀则被人头压住,做了枕头。
“大师兄又睡着了啊。”
于睿感叹,若是当年大师兄没有离开,他们如今也会是这个样子吧。现在即使关系转圜,终究是这么多年过去,再不会这般亲近了。
她坐到李忘生斜旁,将手中经卷放到桌面。
谢云流如今就和那只大白猫一样,每天都花很长的时间休息,除了体温偏低,形体已如同活人一般凝实。
“师兄在适应这副姿态。”李忘生回忆着这几日各类书籍中略有相似的情况,“不知对师兄醒来是否有影响。”
古往今来,灵神出窍者惯来有之,多是懵懵懂懂不知身在何处,有的触碰本体便可回归,有的顿悟后自然醒来,也有从此迷失消散天地,更有甚者,身体受损,魂不知去向。
总归是早些醒来更好。
“大师兄的情况和许多书籍里的不同。”于睿摊开一卷,“失忆虽是严重,却不影响日常起居行为。”
“唉。”李忘生和于睿二人翻了几天书,心里也有了数,“我观九老洞内的师兄,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二人并没有太多感应。”
谢云流之事奇异,李忘生不好和太多人商量,卓凤鸣忙于门中事务,祁进下山办事,上官博玉来过几次,惊诧于大师兄模样形态时,他也令谢云流颇为震惊。
李忘生带着游魂和于睿返回九老洞研究过,再也没有第一次那样激烈的反应。
“或许是有什么契机,抑或特殊之处。”于睿道,“九老洞是钟灵毓秀之地,大师兄此前为天道剑阵阵眼,受天地灵气洗涤,如今灵气过溢,掌门师兄可有这种情况?”
“我与师兄不同,一动一静,一收一放,以补不足。彼时灵气汇于一指得破月泉淮功法,事后我已力竭,只得闭关调息。”李忘生摇头,“当时过于疲惫,我也未曾察觉师兄异状。”
二人一边看书,一边结合典例聊了好久,觉得会出现这种情况,是与九老洞本身的变化有关,龙脉受污,如今洞内灵气却比之前还要浓郁,不合常理。过于浓郁的灵气,恰好出现在九老洞内的谢云流,这些灵气,又从何而来……
窗外暗色愈发浓郁,于睿便先回去,睡了一下午的白猫伸了个懒腰,觉得无聊,跟着道人出去了。
谢云流在九老洞内行走,往日熟悉的道路一片混乱,他在里头乱窜,彻底迷了路。
奇怪,明明之前跟着李忘生走了几遍,他已经会走了。
他不断喘息,冷汗直流,又回到了岔路口,每个方向都是无尽的黑暗。
烦躁随着蔓延的黑暗腾升,他要出去,必须得出去……
“师兄,醒醒。”
李忘生摇了摇肩旁的谢云流,后者迷茫睁眼,感受到熟悉的人与物才回过神来。
“是做噩梦了么?”李忘生问道。
“梦见一直在找九老洞的出口。”谢云流按了按头,实际上上次昏迷以后,他就恢复了到闯进九老洞内的记忆,以及一些不知道在什么乱七八糟地方的片段。
这些都已陆续讲给李忘生。
李忘生一愣,他曾听谢云流说过,当年他逃亡之时误入九老洞深处,彼时洞内幻象丛生,也不记得如何走出,回过神后,起身向外便是银霜口。
而面前的师兄,或许就是那个时段误入九老洞的师兄。但因与如今谢云流神识共振,或者交缠,导致时会梦见之后发生的事。
这极为消耗魂魄的心力,也是谢云流常常睡着的原因。
时间久了,不知会不会对师兄造成过大的损坏。
能尽快让来处的归来处,去处的往去处,已是最好的结果。
李忘生看着谢云流困倦的眉眼,脑子里闪过那些轶事奇闻,旧时魂魄与今时神识,本就不匹配,只是如今九老洞内师兄灵气过溢,魂魄沉眠,才有此局面。
但旧时魂魄已是过往,为何再现?虽说九老洞本就奇异,即使此前受掩日魔剑污染,也慢慢恢复过来……
魔剑……
李忘生心头一动,掩日魔剑实为伏龙钉,为斩龙脉而铸,行悖逆常理之事。他曾想将此物藏于达摩洞,却被渡会大师以不解术数玄理,难解此物不详而婉拒。后渡会大师来信告知,他已经掩日魔剑交于旧友保管。
李忘生望向窗外的星空,只见月如银盘,高悬其上。
魔剑去往那处后,还未曾去信相询,或许可将九老洞异象相告,是否为魔剑遗害。
细细思索时,李忘生感到腰间一沉,低头见青年抱着他的腰昏昏欲睡。
鸦黑的长睫毛垂落,唇抿得很紧,双臂牢牢圈住他。
李忘生已过了在意皮相的年纪,与人会面时,更关注他的精气神,可是在看到师兄时,他总会不经意被他的面容吸引。
他与师兄,多年分离,每一次重逢,都覆去之前印象。
但留在他记忆中最久的,还是二十岁的师兄,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李忘生伸手触摸他的眉眼,冰冷真实的触感,却烫得他的心都颤了。
埋在记忆深处,几乎已经遗忘的画面翻滚,那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幻想。
青年的脸颊在手心蹭蹭,直而浓密的睫毛扫得痒痒的。
他的身体是冷的,吐息却是温热的。
薄唇压在手中,舌尖温暖湿润。
李忘生恍惚回到了那些时光,清晨,午后,徬晚,深夜,谢云流懒倦亲昵地拥着他,贴着他,犹如一对双生子,不可分离,不能分离。
“师兄……”他难以自控地唤他。
停滞的时间兀自流动起来,宽阔的爱中凝固的恨也消融其中。
青年仰头看见的,是道士从眼睫滑下的眼泪,无声落在他的脸上。
日晻邈远,少年青丝已尽染霜雪,沁红朱砂痣化为太极阴鱼,清正明亮的容颜褪去华光,唯有那双如墨的眼睛,依旧沉静温润,落泪时,仿佛起了晨雾的湖面,寂静朦胧。
他撑起身体,打捞这泓湖水。
寒冷的,苦涩的。
“嗯。”他呢喃着,“我在。”
回应在湖面砸下石头,荡出片片涟漪。
轻吻落于眉间阴鱼,气息温凉,动作缠绵,李忘生被他压在身下,烛光将交叠的倒影映于墙面。
唇齿交缠间呜咽破碎,他如愿品尝到咸苦的泪。
他的大部分记忆还是二十岁时的,只有一些混乱的片段来自离开后的几十年,有孤寂漫长的异国他乡,有迷乱紧张的刀光剑影,有无边的惆怅悲痛。
没有多少李忘生,却有李忘生流下的一滴眼泪。
在凌乱的记忆中看到这滴泪时,谢云流就觉得它是苦的。
喧闹惊呼,剧烈心痛,失望愤怒,皆落下帷幕。
那滴眼泪碎落下来,落到尘埃里,没人注意,李忘生没有注意,谢云流也没有注意,却在午夜梦回想起。
他和同行者愤怒转身离开时,回眸瞥见的这滴泪,四分五裂,如同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将失去他的半身许多年,而他已失去他的半身许多年。
但此时此刻,他拥着他,将这泪水,哭泣,痛楚,孤寂,爱恨,一并拥入,将时空错落的裂隙都填满,再没有离分。
7
谢云流醒来时,喘不过气。
鼻子好闷,脸上好重,他想睁开眼睛,睁不开,被柔软的毛压住。
他不得不挪开怀里的人,用双手抱起脸上趴着的大白猫。
“喵……”
猫无辜地叫,眼睛睁得大大的,尾巴温柔甩着。
“好猫好猫,嘘,一边去。”他摸摸猫头,轻轻把它放到地下。
复又躺回床上,身旁的道人一头白发铺散,双目紧闭,神情温和宁静,依旧没有从梦中醒来。
裸露在被褥外的皮肤隐约可见留下的痕迹,正是最明显的时候。
柔韧精瘦的身体,光滑洁白的皮肤,温柔顺从,予取予求。
谢云流食髓知味,没忍住低头吻他的唇。
他会被李忘生深爱这么多年,占据了玉虚子余生所有的情爱,而这份爱并不会被与李忘生互相放下的,这个时期的自己所知。
只有他,只有他。
李忘生深爱着自己,那件事发生之前,谢云流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李忘生稳重、温和、规矩,除了修道练剑,他的眼神几乎只落在大师兄身上。
他对于李忘生是特殊的。
成为道侣不过是时间问题,是最自然、有常的事。
但事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于是比起憎恨自身处境,更快的是对少年的憎恨。
他这样恨了他那么多年,直至时间稀释了一切。在那些碎片的记忆里,谢云流如同看客,没能体会那些变得激烈沉重的恨,也没能体会那些浮沉时间里沉淀纠结的爱。
他看到错过,所有的错过。
如今的,甚至连九老洞都没逃出去的谢云流,他对李忘生的恨,堪堪剖开一道口子,血流了一半,就被李忘生抚平。
潮水般的怜惜,让游魂迷恋,沉沦。
他的舌尖撬开男人的唇,冰冷的体温被暖意融化。
李忘生十分困倦,来不及思考,意识又陷入一片昏沉。
……
李忘生醒来的时候,紧紧抱住青年的腰。青年不再那么冰冷,仿佛有了人的体温。
白猫凑过来,谢云流也伸手摸他的额头。
“还好,没有发热。饿不饿?”
李忘生摇摇头,坐起身,身体已经被清理过,换上了中衣,头却昏昏地疼。
运转内力缓了一会,李忘生终于清醒。
他看见自己手上的痕迹,似乎有些过了,但食色性也。
偶尔一次,无伤大雅。
窗外天色大亮,竟已是响午时分。对李忘生来说,是格外的晚起了。
他早与门人说过,修半闭关,故无人打扰。
门中诸事,现多由凤鸣打理。
九老洞一事后,他对于道的理解更进一步,有感将与曾经的师父一般,进入无休止的闭关。
未曾想此次出关,便是如此际遇。
李忘生看着推走白猫的谢云流,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兄,起身吧。”
8
李忘生向谢云流、于睿讲述了自己的想法,论影响九老洞的外力,多半是掩日魔剑,如今魔剑存于衍天宗,若真有关联,恐怕得亲自去一趟。
于睿听了,思索片刻,她当时与诸位师兄弟、侠士们一同诛魔,感受过魔剑奇力,既违逆常理,便有可能带来异象,问道,“我能和两位师兄一同去吗?”
李忘生摇摇头,道大师兄还在九老洞内,需她多加留意,如有异动,引信相告。
于睿颔首,神魂重要,不宜久拖,“那我先去安排信途,师兄写好信就交给语元吧。”
走之前,她又看了看坐在李忘生身旁,认真听着没有说话的谢云流,道,“大师兄今日好像不再那般渴睡了。”
李忘生一怔,“确实如此。”
见于睿离去,谢云流又靠在李忘生身上,有些恋恋的,闻他身上的味道,蹭温热的脖颈。谢云流没有束发,散落的长发蹭得李忘生有些痒。
他有些困倦,握住谢云流的手,依旧那么冰凉,却是一种偏低体温的凉,而非非人质感的冰冷,甚至已经染上自己常熏松香的味道。
“今日醒来,我不再那么飘然无定。”谢云流本以为李忘生的困顿是身体缘故,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影响到了他的神魂。
“师兄如今以魂体存在,神魂先天不足。”李忘生温声道,“而我神魂周全,且你我二人心法同宗同源,自然而然,便补少者不足。”
他又抬手揉谢云流皱起的眉心,“并非什么大事,运转几个周天便好。倒是师兄,这般行事,可会有什么不好影响?”
“……”谢云流沉默一瞬,“我仿佛,与此间联系更深了。”
自来到此处,他飘飘然如梦中,如今却觉得踏实,犹如在被天地接纳。
李忘生叹道,“恐怕滞留太久,师兄这道神魂,会归于这片天地。”
那彼世失魂的师兄,会是何种境地?
李忘生心想,自己果然太过懈怠,险些害了师兄。
谢云流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有些好笑,他喜欢李忘生为他烦恼,只是过犹不及。
道法自然,这种事情他不太在意,他在意的,更多的与人的关系。
但为了李忘生着想,他还是多克制些吧。
谢云流低头吻了吻李忘生的眉心,“生于天地,归于天地,没什么不好。”
李忘生听他偷换概念,也只是笑笑,心底一片温柔,抬手抱住了他。
两人黏黏糊糊一会,就研墨铺纸写信。
猫蹲在谢云流肩上,尾巴随着青年的视线移动。
少时李忘生的字就很大气劲健,涵有金石气,如今更多端严清韵,着实赏心悦目。
信里的内容相当枯燥,谢云流看了一会儿就专注沾墨水点白猫身上。
猫和李忘生待久了,脾气也好,并不生气,任由他闹。
谢云流看着猫,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另一只手揉揉猫头,眸色沉沉。
李忘生的大徒弟是一个大方明媚的女子,很是尊重师父,看见谢云流依旧行礼,并不多问,细细听了李忘生的交代后才离去。
此去大漠,路途遥远,须等待一些时日。但回信到来之前,他们要做好准备,届时早些出发。
谢云流不想再闷在屋子里,李忘生便和他在观里走走。
华山地势高远,终年覆雪。纯阳宫依山而建,高处雪雾茫茫,飞檐斗拱隐于天风流云,殿宇楼阁错落有致,青石台阶蜿蜒其中。身着蓝白道袍,背负长剑的道士们来来往往,三清殿的香客络绎不绝,松风携着炉烟和信众祈愿碎在天地间。
五十春秋轮转后,纯阳宫变化不大。
好像他只是下山一趟,回来后一切都没有改变。
依旧要和师弟在太极广场练剑,在屋顶醉月饮酒,在殿内念经修道,日复一日。
可是,剑气厅已经毁去,入目的门人再陌生不过,他留在纯阳宫的痕迹几乎消失得一干二净。
师父云游多年不再过问世事。
洛风也已死去。
这个由他和李忘生——甚至更多是李忘生养育长大的孩子,阴差阳错死在他们面前,于是一切戛然而止。
一切互相靠近的动作回到原点。
他不再回到纯阳宫。
另辟门户,传承己道。
记忆是镜中水月,隔雾看花,而今故地重游,犹如刻舟求剑。
几名年轻弟子从二人身旁经过时,恭敬地向掌门问好行礼,目光却落在陌生青年身上,满是好奇。
电光火石之间,好奇心压不住尖,带头的弟子问道,“掌门,这位是......?”
李忘生侧头看谢云流,后者别过头去看远方。
道人温声道,“故人。”
天街上积雪未消,深深浅浅覆在青石板上,两旁的灯杆映下条条阴影。那些灯笼虽是常年悬着,但只在节庆时日尽皆点亮。
纯阳宫初建,弟子稀少。谢李二人得空时,会由他们点燃灯芯后挂回灯杆。而今历经风雪洗礼,杆上灯笼灯罩早已不知换过多少,连杆上用于固定的捆绳都满是磨损痕迹。
可在谢云流看来,这灯笼形制与他离开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天街侧旁的建筑,后面成片的雪松,远处雪雾蔼蔼的群山,都仍是旧时模样。
但身侧的人,已被时间留下深刻的印记。
他向来遵从自己的心意行事,可离开山门的那天,他却从没有想过,会是这么多年。
他想起九老洞内的自己,甚至是更多更多年。
不若就停留在此,不再奔波,与纯阳,与这山雪,直至枯荣。
雾蓝蒙蒙的天,穿过云层落下的光都是轻柔冷淡的,它落在青年身上,朦朦胧胧,无声之间,零星雪点随微风而来,要青年随它而去。
“师兄。”李忘生突然伸手抓住谢云流的手,力道不重,却分外坚决,淳厚内力温暖了掌心,打断了谢云流的思绪,“说来师兄醒来之后都未曾食用过茶水以外的东西,不知师兄可否用食?”
谢云流被这一打断,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很奇怪,像是被天地迷了心神,他摇了摇头,“可以是可以,不过观里的饭菜,想必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淡吧。”
以前也就他下厨的时候,饭菜会多几分滋味。
“饮食清淡,有益于身心清净,调和气息。”李忘生含笑,有些怀恋,“不过同样的食材,经由师兄之手后,确是格外鲜美。”
言下之意是,这么多年没再尝过这滋味了。
谢云流心里难免涌上几分怜惜,心底一软,拉着李忘生就往厨房去。
“这么可怜,今天让你尝尝师兄的手艺。”
李忘生跟着他,忽然想起了悟道心的那个中秋夜。彼时天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亲友门人如列,欢声笑语,入目之处皆是温柔。
纵然团圆不圆满,但他与师兄,都在仰望同一轮明月。
他之道心,并不孤高绝顶,太上忘情,而是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亲情,友情,同道之谊,舐犊之情,无一不足。
此刻,谢云流的背影与记忆不断重合,细碎雪粒簌簌飘落,落在他们发梢肩头,恍然间竟像是携手走到白首。
9
天穹低垂,繁星倾倒银河,大漠醉于星辉之中。沙漠与绿洲交界处,环湖围绕的紫微垣巍峨矗立,高低回廊拱卫着主殿,明亮圆月般的路灯错落有致,远远望去,仿佛星月颠倒。
身着浅灰织金长袍的俊美青年推门而出时,毛绒黄色小狗正绕着抱臂而立的冷峻青年打转,尾巴摇成虚影,见如此热情也未得垂怜,便耷拉着耳朵,蜷在侧旁一起等待的太微君靴边。
太微君俯身“嘬嘬嘬”地逗它,嘴里哄劝着,该睡了该睡了。
萧卿云见状,对身后的李忘生道,“李掌门,时候不早,早些歇息吧。”
李忘生颔首道谢,“今日有劳萧宗主。”
萧卿云微微摇头,“封印魔剑时,未曾想会引得星轨细微异动,带来如此人劫,若非李掌门谢道长前来拨正,还不知要衍生多少变数。幸好,幸好。”
他一边说着,走向聂无极,又朝谢云流打招呼,“谢道长,久等了。若无意外,明日未时便是拨正星轨的时候,还请做好准备。”
小狗听到他的声音,竖起耳朵,跑到萧卿云脚下转圈,迫不及待要回去,被聂无极抱在了怀里。
“好,多谢。”
四人不再过多寒暄,谢李二人和萧卿云聂无极分别后,跟着使役回了客房。
这是李忘生和谢云流抵达衍天宗的第三日。
以纸鹤为引,他们被使役领着,与来迎的衍天宗宗主相见。
互相交换信息后,方才明了其中缘由。
魔剑被封存时,很是顺利,剑内残留的魔性连同夺取而来的灵气一同消散。
此前魔剑损害龙脉,损耗许多灵气。这些灵气自然归于九老洞以补不足,时星象异动,过去某刻中的九老洞与现在的九老洞重叠。重叠时洞内灵气过溢,以至有余,诞诸多异象。
九老洞内所衍生的卦象,是依循天理推演出的可能性未来。过去的谢云流陷入阵中,与洞中的未来谢云流相合,神魂便随着重叠来到未来。
天行有常,无法同时存在两个相同的人。
要以正偏移,须得用衍天仪将多余的灵力送回。
今日萧卿云以李忘生体内灵气为引,推演出一旬内星月引力对九老洞灵气最强的时段。
明日将由谢云流助萧卿云锚定星位,使一切归于原位。
夜色冰凉,星光在沙丘上流动,使役骑着木独轮车离去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屋内星灯明亮,谢云流关上房门,他洗漱完回来,就看到李忘生坐在椅子上垂眸沉思。
李忘生已更衣,仅着白色内袍,黑发垂落肩旁,谢云流捞起一把,水般滑过指缝。
“忘生,今日观衍天仪,感觉如何?”
“观星推演,衍化天机,果然奇妙。”
尾音消失在含糊的亲吻里,谢云流低头吻他,带着万分眷恋与安抚,仿佛呼吸和灵魂都交缠在一起。
李忘生侧身抬手攀附,被搂着腰几乎离开了椅子。
温凉的手揉捏着柔软耳垂,这个吻持续了很久,最终,李忘生紧紧搂住他的师兄,平复呼吸。
李忘生这一生,与许多人有过别离,父母恩师,师兄弟妹,徒弟门人,友人知己,许多许多,有些还会再见,有些却已是最后一面。
众生有路,相聚离散,皆是缘分。
告别总是惆怅的,他会想念担忧他们,会因为重逢心生欢喜,但也接受了这些无常。
在衍天仪前同观星轨时,他心有所感,这的确是谢云流回去的正确方式。他应当是欣慰的,但见到等待中的谢云流时,骤生万分不舍。
师兄、师兄。
他已度过漫长的别离,如今师兄却将要开始面对这离别。
“师弟……”谢云流在他耳边唤他,吻他的脖颈,“忘生,忘生。”
“嗯,我在。”
李忘生应着,被谢云流抱起,放在床榻上。
他们在榻上滚作一团,孩童般面对面拥在一起,就像多年前在中条山上一样,天真无邪的,纯洁质朴。
谢云流不知道回去以后他还记得多少,却知道回去后会面对什么,那些迷茫遗恨在旅途消解,他要记得的是,他们一直信任他,等待他。
恒久月光照亮归途。
谢云流抚摸李忘生的长发,那银雪般的白已经不在,返璞归真,青丝俯首,从华山到大漠这一路,好似李忘生倒转着和他过完了一生,那些失去的,那些错过的,短暂填补起来。
惊变的夜色里,呼啸而过的风雪停落,他走向李忘生,星月回转,云开雾散,和他无数次回山时一样。
谓之圆满。
谢云流的拥抱,让李忘生习惯性多了几分倦意,他看着谢云流,摸他的脸,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一下下唤他的名字,恋恋的不想结束。
“睡吧。”
谢云流吻他的发顶,将他抱进怀里,玉虚子的呼吸落在胸口,温暖柔软。
如往常一般,平常的一天,这样结束了。
翌日。
烈日高悬,热浪蒸腾,天地寂静的燃烧。远方明暗交错的沙丘缓缓流动起伏,热风掠过沙漠绿洲间的衍天宗,却又带来了几分凉意。
大阵护持下,宗门四季如常,而今在大阵核心之上的紫微垣内,萧卿云引动巨大的衍天仪,紫色辉芒萦绕,浩荡星力沸腾,星河亮起,星轨隐现其中。
天光倏然暗淡,银紫光柱冲天而起,汇聚层云,巨大漩涡缓缓转动,细碎星芒循星轨闪烁,随星流牵引嵌入既定轨迹。
星归其位,魂归来处。
门外道人遥望空中异象,俯身相送。
10
黄粱一梦,谢云流醒来时,依旧在九老洞中。
脑海中膨胀的画面如走马灯回转,他依照记忆中的路向前,果然顺利找到出口。
阴凉洞壁藤蔓丛生,洞外银霜口的罡风渐渐停歇,细密的雪飘了进来,拂过他眉目。
谢云流站在交界之处,回望寂静幽深的来处,作为游魂时的记忆快速流逝,他想起很多事,同时开始忘记很多事,他的指尖轻颤,唇瓣瓮动,一半灵魂在驱使他回去,另一半灵魂则让他感受身后亮起的天光,催促他离去。
最终,他沉默着俯身拿起地上的剑,转身走进风停雪止的银霜口。
——
数日后,九老洞内,龙木下混乱灵力终于消失,白雾褪去,白色大猫走过去用尾巴扫盘坐之人的手,安抚提醒。
经脉流淌的内力平复,神魂归元,涌现的记忆如同溪流汇入大海,他眉心微跳,收敛周天气息,缓缓睁开双眼,见如故的道人从消散的白雾中走出。
他们好像分别很久,又好像只是片刻别离。
“欢迎回来,师兄。”
“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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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屿 | 6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小谢即将面临离别,希望他记得他们一直在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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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霜晚晚 | 昨天 01:0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追随睡觉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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