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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偏头看着眼前气到脸色发红、恨不得立刻跟他打上一场的师弟,谢云流心口盘踞数十年的郁气竟奇异地散了些许。 这人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李忘生。 比起宫中神武遗迹里那个口口声声“大师兄”、将界限划得泾渭分明的李掌教,或是烛龙殿中那个满口“崇敬”,冷静自持的玉虚子,眼前这个心直口快,会因为他一句话就炸毛、会不管不顾想拔剑的师弟,才更像他记忆里的模样。 谢云流几乎有些享受着眼前人的怒意,自己都觉得此刻心态古怪。但他沉郁太久了,不太想追究这点突如其来的喜意究竟有多不合时宜,放纵自己享受着这份鲜活与少年意气。有那么一瞬间,竟似忘记了时光流逝,又变作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静虚子,将师弟逗弄过头了,又要想法子将人安抚下来,重又恢复成兄友弟恭的模样。 他忍不住又抬眸去看眼前人,与他复杂而微妙的心态不同,那人此刻颇有几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踟蹰片刻,便也跟着屈膝落座。不想这一动却牵动伤口,他眉头明显蹙起,揭开衣领瞄了眼身上细密缠好的绷带,眼中闪过一抹茫然: “我身上的伤哪儿来的?” 谢云流拨弄篝火的动作一顿:“你不知道?” “我如何知晓?”李忘生抬眼看他,眉宇间尽是隐忍的怒气,“我先前还在闭关,醒来便在此处。这一身伤莫不是——”他顿了顿,眼中狐疑之色一闪而过,却又微微摇头,否定道,“你不是这种人。” “哦。哪种人?” “师兄便是有气,也不会贸然出手伤人。”李忘生语气笃定,眉头却又蹙起,话锋一转,“所以我至今想不通,你缘何会在打伤师父后决然离去?你可知受你那一掌,师父将养半年方才痊愈——你如何忍心?” “咔”的一声,谢云流掌中树枝应声而断。 不对劲。 他顿了顿,将那枝条扔进火堆,碾去指尖尘灰。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却化不开他眼底的深沉。 李忘生怎会不知自己身上的伤从何而来?若说装疯卖傻,也没必要装到这个份上。 可若不是装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压下。他禁不住细细打量眼前人,那眉宇间的锐气,被激怒时毫不掩饰、几乎要跳起来与他拼命的架势,像极了记忆深处那个还没被“纯阳掌教”身份束缚住的少年。 可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诚然他期待着故人未变,可数十年过去,故人怎会一成不变? 谢云流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敲了敲。是了,从醒来开始,这人就处处透着古怪。先是认不出此地,对他一头白发的震惊不似作伪;紧接着那些脱口而出的质问,句句都精准地戳在几十年前的旧怨上,仿佛中间的几十年时光被凭空抹去。 ——竟似全然不记得一般。 “为什么不回答?你心虚了?” 见他不开口,只抬眼望来,对方明显更加愤懑,毫不客气指责他:“明知是错,为何仍一别数年不肯回还?师兄——” 谢云流突然开口打断了他,“李忘生,今夕是何年?” 对面之人明显一怔,下意识答:“开元元年,岁在癸丑。”言罢似也察觉不对,双眸死死锁在他身上:“你为何如此问?” 谢云流心头一沉。 开元元年,癸丑…… 他深深凝视着眼前人,震惊与狐疑接踵而来:分明昏迷前还是正常模样,醒来后如何就变成了二十岁的李忘生? 当真——荒谬。 他伸舌抵了抵后槽牙,克制住身体因激动而产生的颤意,一时之间,竟不知究竟是眼前人认知错乱,还是自己……太过于沉湎过去,陷入幻境。 “谢云流!” 见他又缄默,李忘生彻底失去了耐心,挺腰坐直,双目灼灼瞪视着他:“你别装傻!既然回来了,便同我去向师父请罪!” 对,是这句。 离开前的那一夜,他说的也是这句。 谢云流深深凝视着眼前人,目光微闪,声音不自觉放轻:“你想了三年,便只想过让我回去请罪?” “不然呢?”李忘生反问,“师兄打伤师父,本就该立刻请罪。你一走多年,如今归来,自当第一时间向他老人家磕头认错。” “嗯,然后呢?” “然后……?”李忘生茫然了一瞬,似是不懂他为何问出这等无需多言的问题,理所当然道,“自是回返纯阳。” “回返纯阳。”谢云流咀嚼着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回返——呵,岂是那般容易之事。” “如何不能?”李忘生坐得更直,几乎要将腰身挺成一线苍松,急切如风,奋力将枝叶倾向眼前人,“如今临淄王登基,师父也将当年之事禀明朝廷,两位陛下都允诺,只要温王再不回归中原,此事便既往不咎。待师兄回归纯阳,昔日叛出师门的误会便即解除,一切都能恢复如初——” 谢云流静静听着他急切的解释,目光克制不住逡巡在他面上,神思有一瞬间恍惚。 师弟老了。 三十余载,于华山而言,与一阵山风无异。于少年人,却是已过半生。 早在刚回中原、前往纯阳取剑帖之时,他便惊骇地发觉此事。彼时对方还只是两鬓生霜,眼角浮纹,如今已是满头华发。他早已不是年轻的模样,独担一派的重担也已磨平他的稚气。若是如今的李忘生坐在他面前,定然不会说出这些天真的话。 唯有少年人…… “李忘生。”他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口中‘将养半年便痊愈’的师父,早已云游天下,不知所踪,你要我去何处寻他请罪?” 他看着对方因困惑而皱起的眉眼,继续道:“而你规划的那条‘回归如初’的路,我走了几十年,至今……仍在路上。” 帝王之诺不过是一纸空文,只要朝廷想要找茬,谢云流的存在便是纯阳的原罪;叛徒之名若当真那么容易就能洗清,也不至于在他回归中原十几年后,仍被人称作纯阳叛逆…… 流言相诋,最难抚平。 “……几十年?” 李忘生的面色骤然变得惨白,显然已听出他言外之意,不敢置信地喃喃反问,“什么几十年?” 谢云流不答,而是向他那边挪了挪,牵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引导他揉搓脸颊鬓发:“你方才说我易容,是以为我这副老叟模样乃是乔装?你且检查一番,这张面皮是真是假,也好……” 话未说完,眼前人已受惊般甩开他的手,满面不敢置信:“不可能!你胡说!” 他有些狼狈地蜷起手指,像是无法相信方才验证的触感,口中虽否决,神色分明大受震撼。 谢云流近乎悲悯地看着他。 “我胡说?”他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漾出更深沉的疲惫与痛楚,“那你告诉我,若非几十年光阴磋磨,我这一头华发从何而来?你这一身沉疴旧伤,又是从何而来?”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那张满是无措的脸上:“李忘生,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早不是你记忆中的模样了。” “几十年……几十年……” 李忘生像是听不见他后面的话,只死死抓住了这个词,他猛地摇头,眼神混乱而抗拒,“不可能……我明明……明明才……” “才”如何,他终究没能说出口。巨大的时间鸿沟带来的认知冲击让他清亮的目光都变得涣散,紧蹙的眉宇间盛满认知倒错的痛苦。 “是啊,你‘才’什么?”谢云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近乎残忍的平静,“你‘才’眼睁睁看着我打伤师父,你‘才’追在我身后要我回去请罪……在你的世界里,一切都停留在开元元年,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对吗?” 他向前倾身,逼近对方,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更残酷的事实: “可我的世界不是。师父早已云游,不知所踪。纯阳宫在你的经营下成了武林中流砥柱。而你,”他的目光扫过对方不自觉颤抖的手指,“你早已不是那个只需跟在我身后、万事有我顶着的李忘生了。你是纯阳掌教,玉虚真人李忘生。你独自一人扛着纯阳,走过了我没有参与的……几十年。” “别说了……”李忘生喃喃道,脸色白得吓人。 “为什么不?”谢云流心底那股被压抑许久的、混合着委屈与怨恨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眼前这个“李忘生”越是痛苦,就越像在证明他谢云流这几十年的漂泊与挣扎是何等荒谬与不值: “时至今日,中原武林斥我”‘欺师灭祖、叛出纯阳’,朝廷以我为叛逆,我是刀宗宗主,是剑魔——独独不再是你记忆中的大师兄,那个光风霁月的静虚子。”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仿佛要将这数十年的郁气一并倾泻而出:“你不是要解释吗?你不是恨我为何不回去吗?因为回不去了!从你们放弃我的那一刻起,就回不去了!是你们先放弃的我!是你们——!” “我没有!” 一声嘶哑的、几乎破音的呐喊,硬生生斩断了谢云流的话。他抬眼望去,就见眼前人原本涣散的眸子里,竟再度燃起熊熊烈焰:“我没有放弃你!”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是你不信我!是你不听任何解释!” “你以为只有你在痛吗,大、师、兄!”他双眸赤红,死死盯着谢云流,一字一顿叫着他,“我看着你打伤师父,我看着你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看着纯阳因你而蒙羞,看着师父拖着伤重之躯为你求情,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这些你都没亲身经历,哪儿来的脸说痛苦!” 他蹂身扑上前,一把抓住谢云流的衣襟,力道大得指节泛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痉挛:“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当年任性肆意,又决然离去!现在你却来指责我放弃了你?谢云流,你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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