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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沉淀两日后再上擂台,李忘生自觉心事已平,全然放开来应对最后一位挑战者。 拓跋思南果然比想象中还要难打。 正如那人所说,拓跋思南的剑太强了,强到近乎圆满,论起“动静结合”,纯阳剑法已臻化境,可面对拓跋思南时,李忘生几乎无法从他的剑法中寻到半点破绽,无论他剑法或繁或简,对方皆能以剑破之。两人从清晨打到日暮,酣战数百招后,终究惜败于对方剑下。 可惜。 胜负抵定,李忘生收剑下台,抬眼望去,果然瞧见古松下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心下一喜,便要向着那边赶去,却被围上来寒暄的众人拦住去路,不得不停步应对。再抬眼时,却骇然发现那道身影消失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忘生顾不得再与旁人应酬,匆匆谢过众人便借口疲累抽身离开,四下寻觅片刻,仍未见那道身影。 他……这是走了? 心慌之下,李忘生不由按住胸口,只觉那处空落落似是消失一块,气息亦随之沉郁:他还没见到那人真容,亦不曾确认心中想法。若他当真离去…… 忽然间,他隐隐察觉一道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熟悉且炽热,抬眼看去,却又消失无踪。 莫非…… 李忘生心念一动,顾不得其他,快步向着视线传来的方向寻去——正是那人先前消失的竹林。他疾步冲入其中,脚步几近踉跄,四下寻觅片刻,却未见那人身影。 心焦之下,胸口滞闷愈甚,冷不防脚下踩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李忘生慌忙抬手扶住旁边的竹身,呼吸亦变得粗重。 “你受伤了?” 身后忽然传来低沉的问询声,李忘生心中一喜,偏头看去,就见遍寻不见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静立在他身侧三步之外,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李忘生却顾不得回答。他所有的思绪都在触及对方身影的刹那凝固,只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对方垂在身侧的手腕! 温热的肢体入手,沉甸甸的存在感伴着另一个人的体温自掌心传来,随着他指尖扣实,那人面上无形薄雾刹那间犹如拨云见日消散殆尽,先前无论如何都看不分明、亦记之不住的容貌陡然变得清晰——剑眉朗目,鼻梁高挺,熟悉的轮廓带着岁月侵蚀后留下的风霜之色,不是谢云流又是谁? “师兄,果然是你。” 片刻之后,李忘生喉间发出近乎沉郁的喟叹,双眸死死盯着眼前人,似怒似喜,似悲似怨。视线落在他染尽霜雪的须发之上,又微微一顿:“你的头发……” 那人——谢云流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猝不及防之下被叫破身份,神色不由变得极为复杂。他垂下眼帘,避开了李忘生那双几乎能将他灼伤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被紧紧攥住的手腕上。 “松手。”他声音发紧,试图抽回,力道却并不坚决。 李忘生非但没松,反而抓得更紧,指尖几乎要嵌进对方腕骨,像是怕一松手,这人就会再度化作青烟散去。 见他如此,谢云流眉头紧锁,终是放弃抽回,却抬起另一只手搭向他的脉门:“内力耗竭,经脉虚浮,还敢如此疾奔追人?你该立刻回去调息。” “我若不追来,师兄是不是就打算就此离开,再不见我?” 李忘生不理会他的责备,声音因急促的呼吸和激荡的心绪而微哑,目光灼灼,寸步不让。他的视线逡巡在谢云流面上,神色添了几分困惑,“你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谢云流不答,手指微动,看模样似要为他传功。可除却指腹的触感,却无半点内力冲击传来,他微微一怔,方才收手,叹息道:“因为我非是此世之人。” 李忘生不由一怔。 “会出现在此,不过是机缘巧合窥得一线天光,得以回溯往昔,偶见故人旧影。”谢云流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目光悠远而沉重,隐含克制,“此番现身,已属逾矩。你本不应……执着于叫破我行藏。” 原来如此。 非此世之人,不受此间规则束缚。难怪师兄身上会出现诸般不合常理的异象。 李忘生眸色微沉,握着谢云流手腕的手指却不曾松动半分:“师兄若真无意相见,当日擂台下便不会现身,更不会屡次出言点拨。” 他语气中满含看穿对方所有伪装的笃定,神色间更是执着:“你既来了,我便要见。见了,我便要认。” 谢云流喉结滚动了一下,被他这番直白话语堵得无话可说。他抬眸对上那双一如记忆中清澈却执着的眼,终是败下阵来: “罢了。你先松手,内力如此虚耗,再不调息恐损根基。” “我若调息,师兄便走?”李忘生立刻反问,眼神紧紧锁住他。 谢云流闭上眼,复又睁开: “我不走。”他声音干涩,却清晰,“去你住处,我替你护法。” 李忘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师兄向来一言九鼎,想来不会在这等事上诓骗于他。只是要他松手,却是万万不能的。是以他只是动了动手指,改攥为牵,隔着手套握住他宽厚手掌: “多谢师兄。” 谢云流:“……” 心下轻叹一声,他任由对方就着这个略显亲密的动作向外走去。 两人联袂走出竹林,沿着小道直奔藏剑山庄为宾客准备的下榻之处,幸而此刻天色已彻底暗下,路上无人,住处亦僻静,倒也不虞被人瞧见。 虽然他二人都不在意此事。 待推开院门,已有山庄小厮候在门口,见到李忘生便行礼道:“庄主已为贵客备了食水等物,请贵客安心歇息,待明日再延请诸位一聚,以庆贺此次大会圆满举办。” 李忘生随口应下,推门进院,顺手将院门关上。那小厮见状直起身,有些困惑地抓了抓头发: ——奇怪,玉虚真人身边是不是跟了什么人? ——是他眼花了吗? …… 藏剑山庄待客的确周到,盥洗室内浴桶热水均已齐备,炭盆将整间屋子烘得一片暖融。是以回到房中后,李忘生便在谢云流的督促下先功行大周天,平复激战引起的气血浮动,而后才起身洗漱更衣,以解疲乏。 飞速褪去沾满汗水尘土的外衫,正要宽去里衣时,身后忽然传来谢云流略显低哑的声音: “我出去等你。” 李忘生诧异转头,却只瞧见谢云流仓促离开的背影。他皱起眉,心慌又起,忍不住喊他: “师兄!” “我不走。”门外传来瓮声瓮气的回应,顿了顿又道,“你自清洗,我替你寻换洗衣衫。” 闻言李忘生心头稍松,不再耽搁,将一身累赘尽去,便跨入浴桶清洗。片刻后房门再开,谢云流捧着一摞衣衫进来,一一搭在屏风上,又要去取他换下来的衣物,却被李忘生开口阻止: “师兄莫要忙了,陪忘生聊聊可好?” 谢云流道:“待你洗完再聊不迟。” “师兄这是有意避我?” “……”谢云流略一沉默,才道,“你怎么还像从前那般……罢了。” 他抬脚将换衣凳勾过来,坐下后隔着屏风看向另一边的师弟:“你要聊什么?”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未来之事不便多言,你当懂得。” 李忘生自是懂的,是以只将心底最在意之事问出:“师兄这些年过得可好?” “尚可。”谢云流顿了顿,补充道,“纯阳与师父也都很好。” “那师兄可有不如意之处?” 不如意么? 那可太多了。 谢云流脑海中浮现出无数思绪,数十年来积累的爱恨嗔痴,怨怒彷徨,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诉清?更何况——且不说如今误会尽解,即便未解,他也不便说予眼前人听。 他还那么年轻,尚且冲动,亦有锋芒。那些沉淀多年的感情不该让他过早背负,即便——都已是无法更改的过去。 他盯着屏风内氤氲而出水汽,听着另一侧传来的水声轻响,将万千思绪沉于眼底,尽数化作轻描淡写的答复:“都过去了。” 这个答案显然不符合李忘生的预期,却也意味着他并不想深谈此事。李忘生心头微梗,不自觉咬住下唇,听着另一边传来的平稳呼吸,一股郁气油然而生,化作冲动的问询: “那,师兄这些年可曾……成家立业?可、有人相伴?” 谢云流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问题问得寻常,却又极不寻常。 “江湖漂泊,刀剑为伴,足矣。”他答得简洁,避开了最核心的“人”字,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立业么……这些年倒是收了几个弟子,也算有个落脚处。” 落脚处。 这便是……未回纯阳? 水声微顿,李忘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更轻了些:“那……师兄可曾想过回来?” 回华山,回纯阳。 回……他身边。 谢云流喉间发涩。这一次的静默比之前更长,片刻后方才一声叹息:“你焉知我未曾归来?” 言罢,不等李忘生追问,已然续道:“来去之事,难以强求。但纯阳是我的根,我总会回来。” “为何难以强求?”李忘生的追问很快,带着年轻人所特有的执拗,“师兄如今既能出现在此,可见世事并非全无转圜。” 谢云流摇了摇头,想起对方看不见,才低声道:“此间之‘我’,非彼时之‘我’。未来之事,不会随着我的言说而变更,你亦无须多问,徒增烦忧。” 换而言之,眼前人所要经历的别离与成长,不是他这个自未来而来的师兄所能改变的。 李忘生一时沉默。 他追随师父修道多年,这个道理如何不明白?只是师兄言语间透露出的信息令他心慌,也让他意识到,他要等待的时间,恐怕远比他想象中要长。 “好。”片刻之后,他才再度开口,“既如此,我便在纯阳,等候师兄归来。” 他说得轻易,仿佛只是随口应答,谢云流却是心口一缩。数十年再见后那个两鬓生霜、却仍神色执着的身影骤然浮现在脑海中。 李忘生从来如此,总是如此,一诺千金,绝不回还。这样轻描淡写一个“等”字,足足耗费他五十年时光。从青葱到耄耋,从青丝到白发,从不曾有丝毫放弃。 何等倔强! “别说傻话。”心焦之下,近乎训诫的话语脱口而出,“你是一派之望,将来要承继纯阳道统,担着整个宗门。你的路长得很,莫要……为我耽搁。” “这怎算耽搁?”水声哗啦响起,似是李忘生坐直了身体,声音也扬高了些,带着罕见的锐气,“纯阳是师兄的家,我只需等师兄归来,如何算得上耽搁!” 只需。 谢云流猛地闭上眼,指节攥得发白。 李忘生的回答像把裹着棉絮的刀,沉而钝的刺破心防:世事岂是那般简单?等待又哪是这般轻描淡写?九老洞中那场浩大而疼痛的和解,那些冰释的前嫌,是他独自在遥远的未来咀嚼过无数遍的苦涩与回甘。那看似尘埃落定的种种,背后隐藏着的是无数日夜的失去,是岁月蹉跎、时光流逝的痛楚。 但此刻,他不能说,只能将这份过于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不能再留了,平白耽误,徒惹烦忧。 “师兄?”察觉到他异常的沉默,李忘生的声音带上担忧。 “水该凉了。”谢云流生硬地转移话题,站起身转向门口,“快些擦干更衣,莫要着凉。你今日内力损耗过度,需好好休息。等我离去后……” 话音未落,屏风忽然被大力推开,一道身影裹挟着水汽直冲而来,一把将他按倒在地: “师兄要走?!” 话音未落,灼灼目光已精准捕捉到他,带着鲜明的惊慌与倔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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